最後,絮兒總算是被拉住了,距離火堆幾步外,她整個人呆愣得像尊木娃娃,不言不語也不動,兩眼只是直盯著被火徹底吞噬的木段。
「小姐,這樹再種就有了,您何必拿自己的皮肉來換,瞧您的手都燒傷了!」
雙冬心疼的審視主子方才被磨破,現下又被燙得起泡的白嫩小手,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樹再種就有?可刻在上頭的誓言呢?她要去哪裡找回來?
頭髮亂了、衣裳髒了,小臉上沾滿灶灰,兩串眼淚劃過層層的灰,她木然望著熾烈火焰中的木頭在火中越來越小。
這一刻,她劇烈的感覺到一股椎心疼痛,卻不是在手上,而是在心底。
看著被熊熊大火吞沒的誓言,她的心碎了,化成一片片的眼淚淹沒了眸、佔據了臉龐。
明知這個約定只有她惦記,只有她還傻傻地擱在心上,但她卻還是死心眼的放不下、拋不開,這是她這麼多年來唯一冀盼的希望。
她開始覺得渾身劇烈的疼痛起來,雙腿、手心還有胸口,無一不劇烈的抽痛、揪扯著。
難道,這就是老天爺給她的回答?她早該放棄、早該認命,這輩子注定跟上官甫無緣?
像是把最後一絲氣力都用盡了,她緩緩滑坐在地上,像個孩子似的哭了。
冷月斜映、夜涼如水。
入夜的柳家宅邸出奇靜謐,一向熱鬧的柳絮兒寢院宛若冷宮般幽深冷清,四處儘是闃沉沉的一片。
「絮兒,你說怎麼樣?」房間裡,傳來柳夫人低聲的細語。
床榻上,一個消瘦人兒倚坐著,手兒心不在焉撥弄著床帳的流蘇,臉上看不出喜怒。
「我沒意見,一切由娘決定就好。」絮兒輕聲說道,依舊專心撥玩著流蘇,像是眼前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
「你說的可是真心話?」柳夫人有幾分懷疑。
她這女兒天生反骨,凡事總有自己的主見,如今怎會由人任意擺佈?
「橫豎都是跟上官家聯姻,是誰都不重要了。」她微微動了下唇,像笑卻又不成笑。
「可你不是喜歡上官甫嗎?」
「都過去了──」她苦澀的拉開唇。
打從梧桐樹在她眼前被燒成灰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不會改變的,海會枯、石會爛,何況只是一句孩提時的戲言?!
「是不是因為上官甫變心另娶縣太爺的千金,讓你萬念俱灰?」柳夫人小心翼翼的試探道。
姑娘家的感情向來死心眼,怎麼可能說變就變?!
「男未婚、女未嫁,既沒訂親更沒有明媒正娶,何來所謂的變心之說?」她微微一扯唇。「我從沒有比現在更能體會,感情不能勉強的道理。」
「絮兒,這樁婚事是上官老爺的主意,若你不願意爹娘絕不會逼你,這事你得想清楚了。」柳夫人語重心長的說著。
這向來調皮愛玩的丫頭前些日子在縣太爺的筵席上鬧過了火,幸好縣太爺大量不計較,她跟孩子的爹也不捨得多責備她一句。
只是這孩子不知怎麼的,從那天開始整個人越來越不對勁,話少了、笑容也不見了,過去巴不得她穩重懂事些,現在卻開始擔心鬱鬱寡歡的她把自己悶壞。
「娘,絮兒想清楚了。」她低著頭,輕聲說道。
「真的?」
「嗯。」點點頭,平靜的眼神看不出情緒。
幾天前還是一個那麼天真無憂的孩子,怎麼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安靜沉鬱得簡直快讓她們不認得了。
輕歎了口氣,柳夫人也只好應女兒所允。
「好吧,明兒個我就讓你爹去回覆上官家。」說著,柳夫人轉而小心翼翼的翻起女兒的手掌。「來,讓娘看看你的傷。」
一雙細緻嬌嫩的手,此刻卻滿佈著沭目驚心的傷痕,尤其是被火燙出的水泡一破,露出裡頭細嫩的粉色皮肉,更教人看了寒毛直豎。
「你這孩子,怎會為了棵梧桐不顧一切至此呢?」柳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氣惱的輕斥。
向來嬌生慣養的女兒,對一雙手嚴重的燒傷,別說是喊痛了,自始至終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彷彿這傷不是在她皮肉上。
「都過去了……過去了……」絮兒喃喃低語,低頭望著自己展開的雙手,卻只看見一片水影朦朧。
那些痛、那些在乎、那些過往記憶,全隨著那把火燒得一點不剩,往後,她只需要為自己而活就足夠了。
「你最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一連串不尋常的舉動簡直快把娘嚇壞了。」
為此,柳夫人還特地多派了五、六名丫鬟,整天寸步不離的跟在女兒身旁。
「娘,對不住,過去諸多的莽撞舉動讓您擔心了,往後絮兒會學著懂事些,不會再讓您惦著顆心了。」出乎意料的,她非但沒有一如以往犯錯時忙著回嘴辯解,反倒溫順的認錯道歉。
突然間,柳夫人竟有種下真實的錯亂感。
這──這真的是她那個頑皮任性、沒有一刻安靜的女兒嗎?
「娘,我想歇息一下。」突然,身旁的小人兒輕聲吐出一句。
回神瞅了眼神態平靜──著實平靜得不太尋常的秀致臉蛋一眼,柳夫人憂心忡忡卻無奈的緩身而起。
「好吧,那你歇息吧,等會兒娘親自到灶房裡熬碗參湯來──」
「娘,不必麻煩了。」她忙說道。
「說什麼麻煩?瞧你臉色這麼差,傷口也需要多吃些補品才會好得快,不想讓娘擔心的話就乖乖聽話,嗯?」柳夫人見女兒都快瘦成竹竿了,豈容她再拒絕?!
「嗯,勞煩娘了。」絮兒仰著臉,乖巧的一笑。
「傻丫頭。」柳夫人瞧著女兒削瘦的臉龐、毫無神采的雙眸,聲音不覺哽咽。
明知道這自小捧在手心裡呵護的心肝寶貝是為愛傷情,她這做娘的卻完全無能為力,唯一能做的只能裝傻,以免勾起女兒心底的傷痛。
她不知道明知道女兒心裡有痛,卻還得勉強她另嫁他人對不對,但只要女兒能夠由創痛走出來,她什麼都願意做。
「娘走了!」
看著娘匆匆而去的身影,絮兒強忍在眼底的淚又差點奪眶而出。
不,不能哭,她帶給爹娘的麻煩已經夠多了,自己的任性不懂事讓他們兩老不知愁白多少頭髮。
自小到大,她總是讓爹娘默默跟在後頭收拾殘局,經過這些事,她才明白自己有多麼任性、自私,總是想到自己要的,從未考慮他人。
這一刻,她才終於領悟,若是真愛一個人,就該真心祝福他,而不是只想到自己的失去。
她落寞的目光緩緩投向窗外,院落間的寒梅綻放著孤艷的姿態,由白轉粉的花瓣迎著寒風怒放,看似纖細嬌弱的花朵出奇堅毅,絲毫不畏冷冽寒氣。
過去她始終弄不懂,為什麼寒梅在越冷的天氣下,越能開出絕艷驚世的花朵來,如今,她總算領悟了。
經過這些風風雨雨,她才總算懂得──愛不是佔有,而是成全。
只是,若必須經過烈焰焚身才能淬煉成金,得付出的代價也未免太大了。
第九章
午後的府衙一片靜謐,陪同縣太爺審了一早上案子的上官甫,正在書齋內翻閱些案卷,孰料一個衙役匆匆帶來的消息,攪亂了這份平靜。
緊蹙的眉頭顯示他對來者的不歡迎,思索許久,他才終於吐出一句:「帶他進來吧!」
起身來到窗邊,看似平靜的俊顏依舊沒有太大起伏,但僵硬的背影,緊抿的唇卻洩露出他的緊繃情緒。
聽到門外響起腳步聲,他深吸一口氣準備迎戰。
「大哥!」一個浪蕩輕佻的聲音響起。
「有事嗎?」他緩緩轉身,用冷漠得幾乎沒有一絲溫度的目光,望向上官淵。
「當然,我這人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無視於兄長的疏冷,上官淵好整以暇替自己找了個椅子坐下來,一派悠哉的甩開折扇。
「這府衙倒也氣派舒適,難怪你不肯回府。」上官淵不說明來意,反倒若無其事的四處打量著。
牙微微一咬,上官甫提醒自己要沉住氣。
在他面前的人不是一般人,他比誰都還瞭解上官淵是一個城府極深、笑裡藏刀的人,若不謹慎些,怕是連被暗箭所傷也渾然不覺。
「有話快說。」他不留情面地冷聲道。
他不喜歡他,自小到大從不曾改變過,尤其當他想起上官淵曾做過的事,他就對這個名為兄弟的傢伙,有著滿心的恨。
「我們也好久沒見面了,咱兄弟倆該好好敘敘舊,大哥又何必急著趕人。」
至此,上官甫終於看出他眼底那抹不尋常的志得意滿,從小到大,他太熟悉這種神情,他總不厭其煩在他的面前展示勝利者的姿態。
「說吧,什麼事,我知道你絕對不會平白無故來找我。」他決定以靜制動。
「好吧!」上官淵乾脆地雙手一攤,從懷裡掏出一封紅帖。「我今天是特地來給你送紅帖的。」他不懷好意地笑著。
突然間,天際打下一聲悶雷,劈天剖地似的巨大聲響,打得上官甫心底一陣悚然不安,像是有什麼大事即將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