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著他冷漠的背影,絮兒當他是默認,一下子眼眶立刻模糊起來,這個熟悉的身影何時竟變得這麼生疏遙遠。
「為什麼?你以前從來不生我的氣的。」她的聲音顫抖得像是一碰即碎。
身側的大掌越握越緊,強忍住不去看她像是被遺棄般的憐弱模樣。
「這回你實在太胡鬧了!」
上官甫嚴厲的臉色不復往日的溫柔,看來竟是那般駭人。
「錯不在我。」絮兒倔強的不肯低頭。
「你還不肯認錯?」上官甫惱怒瞪視著她。
氣呼呼的回視他,絮兒胸口不聽使喚的上下起伏,劇烈得讓她以為脆弱、不堪一擊的心可能會被震碎。
「背棄誓言的是你,不是我!」
逕自甩開他的鉗制,她轉身跑出掬月樓。
有半晌的時間,他克制著,強忍著,但雙腿卻違反他的意志,不顧一切的追了出去。
一路追出掬月樓,她就站在那兒,用一種像是被遺棄的悲傷眼神望著他。
「把話說清楚。」他繃緊嗓音道。
「你要跟孫芷蘭成親!」她怒聲控訴。
他頓了下,隨即恢復自若神色。「沒錯。」他沒有否認,平靜坦然得像是不需要對誰感到抱歉。
但他必須,他對她有過承諾,他若真打算娶孫芷蘭,就是辜負了她,就像司馬相如那個無情無義的負心漢!
「你不能娶她!」她繃著嗓子吐出一句。
緩緩抬起頭,用一種像是客氣又疏遠的語氣問:「為什麼?」
「為什麼?你怎能問我為什麼?」絮兒氣惱的大喊。
「我該知道什麼嗎?」他的語氣滿足不耐,像是只要她再多說一句,他就會隨時扭頭走人似的。
她就知道,他肯定是忘記了,忘記了那件事!
她怔然望著他修長挺拔的身影,好久、好久,久到那顆曾經還懷抱著一絲希望的心慢慢的變冷、慢慢的絕望死去,然後只剩下一股憤怒,一股撲天蓋地的怨怒。
「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忘記?!」她發狂似的掄起拳頭拚命往他身上打。
不動也不躲,他就這麼直挺挺的站著,任由她充滿怒氣卻完全沒有半分威脅性的軟拳打著他。
她是那樣憤怒,只恨不得將怨氣狠狠打進他的肌骨裡,但心碎的眼淚卻不聽使喚的流了滿臉。
原來,自始至終他只是把那個約定當作一場兒戲,而她,卻像個傻瓜似的,九年來如此認真的呵護顧守著它,不容許有一丁點的破壞。
如果可以,她寧願那一天,只是場夢,至少她不會對它傾盡感情的認真。
哭累了、也打累了,她終於頹然垂下手。
「你愛她嗎?」她困難的擠出一句。
略帶寒意的末春,空氣彷彿因為這陣冗長的沉默而再度凍結。
「愛!」
他的俊臉肌肉緊繃,從喉嚨裡艱難滾出這個字。
絮兒緩緩抬起頭凝望著他,怔立原地許久,不能動彈也不能言語,只能木然望著他在一片殘雪寒風中凜然挺立的身影。
冷風從四面八方吹捲而來,吹起絮兒單薄的衣角,卻吹不去她心底那股快撕裂成片的痛楚。
她聽不到聲音,感覺不到自己,彷彿正往永無止境的深淵跌落,再也找不到回頭路。
一滴冰冷的淚驟然滑落,像是割捨了最後一絲眷戀。
低著頭,絮兒緩緩擦乾眼淚,慢慢移動轉身,邁著艱難的步子,在他複雜的凝視中消失在黑夜盡頭。
看著那個脆弱的背影,上官甫雙手緊握,背負了多年重擔的肩疼痛著,吶喊著想卸下,但理智阻止了他,感情用事只會讓更多人受傷害。
但這一刻他不禁恨起自己,他所想的這麼多,能做的卻是這麼少,他甚至無法讓她知道,這一切不得已全是因為──
雙拳再度狠狠緊握,用力之猛像是快捏碎自己的骨頭,他卻依然感覺不到絲毫的痛。
深沉歎了口氣,他把自心口漫出的那股痛楚壓了回去,一如過去七年來他所做的。
未來,他依舊得繼續守住這個不能說出口的秘密。
「小姐,您到底是怎麼了?」
五天來,雙冬不知已是第幾遍這麼問。
但呆坐在窗邊的人兒卻聽若未聞的雙唇緊閉,只是落寞的望著窗外發怔,好像三魂七魄都被攝走似的。
雙冬無奈的守在主子身邊,以往總是暗暗嫌小姐吱吱喳喳太吵,如今這份安靜,卻教她有說不出的瞻顫心驚。
活潑好動的絮兒以往要她乖乖安靜下來都很難,如今卻像變了個人似的,整天就只是呆坐在房間裡,望著窗外那棵梧桐樹出神。
接連幾天看到女兒不吃不喝也不說話,柳老爺、柳夫人以為她是中了邪,還特地請來道士替她驅邪收魂,奈何花了五十兩銀子,她還是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絮兒木然盯著花園外發呆,一片空白的腦子什麼也不想,那雙清澈眸子漂亮卻空洞。
像是找不到定點的眸子,習慣性的落在窗外的梧桐樹上,許久之後,終於發現了不對勁。
那棵梧桐樹呢?
幾天來她習慣性的往同一個方向凝視,但眼底卻從沒看進任何東西,以致於連那棵梧桐樹是什麼時候不見的都沒發現。
「不見了──它不見了!它到哪兒去了?」她倉皇失措的跳起來,急急往花園裡沖。
當她上氣不接下氣的跑到花園時,只見原本幽靜茂密的位置空了,地上只剩下被砍斷的樹幹殘骸。
十幾年來,她早已習慣它佇立在那,如今卻只剩一片空蕩蕩的,到底是誰擅作主張把它給砍了?
說不出的心疼,讓她心口一陣擰痛,雖然她早就不該在乎的,但上官甫的諾言不只刻在樹上,也早已深刻的烙印在她心上。
氣小姐,您怎麼了?」不一會兒,雙冬也氣喘吁吁跟著衝了出來。
「雙冬,樹呢?梧桐樹到哪兒去了?」一見雙冬,絮兒立刻緊抓著她問。
一聽,雙冬緊張的神色一鬆,餘悸猶存地拍拍胸口。「小姐,你差點把我嚇死了,我還當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原來是那棵樹啊!」
「快告訴我,是誰把梧桐樹給砍了?」絮兒見雙冬一副毫不關心的態度,有點生氣了。
目光往窗外瞥了眼,雙冬小心翼翼的說:「今兒個早上,老爺吩咐阿丁把它給砍了。」
「為什麼?」絮兒一陣驚愕。
「道長說,小姐被那棵梧桐樹精給迷住了,所以吩咐老爺一定要把它給砍了,還要作法三天三夜才能把樹精給驅離。」
梧桐樹精?絮兒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這種荒謬的怪力亂神之說,她爹竟然會相信?!
甩甩頭,那江湖術士不重要,重要的是梧桐樹。
「那樹呢?現在在哪兒?」她急急問道。
「道長說要把樹燒成灰燼,才能防止樹精再度寄附,現下應該是拿到廚房去了吧?」
燒了?絮兒的臉色遽然大變。
「不──」她大叫一聲,轉身就衝了出去。
看著主子火燒屁股似的背影,雙冬愣了愣,隨即才回過神,拎起裙擺趕緊追上去。
「小姐,等等我啊!小姐──」
絮兒一路奔往灶房,進了門就直往大灶邊沖。
「樹呢?這兒沒有……這裡也沒有……」她方寸全亂的喃喃自語,慌張地在大灶邊東翻西找,甚至還把灶門打開趴在門邊往裡頭探,但除了沾了一臉灰什麼也沒找到。
「廚娘,梧桐樹呢?樹是不是送到這兒來了?」她抓著廚娘心急如焚的問。
「小姐,那樹太大沒法進灶,老爺又派人扛到側院燒去了」廚娘愣愣說道。
「側院?」毫不遲疑的,絮兒又轉身往外衝,一路往側院狂奔。
她太心急、步子邁得太急、太快,一不小心踉蹌了下,整個人摔倒在地上,細嫩的手掌擦破一大塊皮肉。
「小姐,您沒事吧?小……我的天,您受傷了……」
雙冬扶起主子,看到一手迅速沁出的血,緊張的抖著嗓子叫起來。
「我不打緊。」抽回手,絮兒心急轉頭繼續往側院跑,像是完全不覺得疼。
磨破這麼一大塊皮,向來細皮嫩肉的她自然是疼,但在這一刻她已經無心去顧及手上的疼。
還沒靠近,遠遠就看到一柱白煙衝上天際,絮兒的心緊揪得像快喘不過氣來,但一雙腿兒卻還是一刻也不敢稍停的繼續跑著。
她拼了命的衝到側院,只見空曠的院裡火燒得正旺。
「不──」她發出淒厲尖叫,瘋了似的撲過去。
張狂的火焰刺痛了她的眼,此刻腦子裡已經完全無法思考,不顧火正燒著,她急切將手伸進火中,想把最後一塊殘存的木段搶救回來。
「小姐,您瘋了嗎?這可是火哪!」雙冬驚喊,連忙上前將主子給拉回來。
「雙冬,放手,這梧桐樹不能燒、不能燒啊──」絮兒激烈地想掙脫雙冬。
「小姐,危險哪,這火可是不長眼,會傷人的哪!」
「是啊,萬一被燙著了可就不得了了──」
一旁幾名家丁也紛紛嚷了起來,頓時拉的拉、喊的喊,場面亂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