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黃昏時刻,倪語霏正在倪氏醫院各大樓進行例行的巡視工作。
自從兩個月前奉父親之命接下醫院副院長的職位後,每天抽出時間巡視各大樓,做最親民與最前線的視察,便成為她重要的工作項目之一,只不過她今天忙到快下班才有空進行這項工作。
來到B棟大樓巡視過一半,她站在走廊窗前稍微透口氣。
「啷!」
這時候一道驚人異響由走廊轉角處傳來,她循聲望去,看見一位護士慌慌張張的由轉角病房跑出來。
「發生什麼事了?」她快步迎上前詢問究竟。
「副院長!」乍見救星,護士忙不迭的低述,「918病房有位大約兩小時前被送來的急診病人,額頭縫六針、左腿踝骨剉傷,因為無法聯絡上他的親友,醫生做主先讓他住院觀察有無其他後遺症,等清醒再補辦住院手續,可是他一醒來,我才提了他必須住院,他就掃落桌上的玻璃杯,兇惡的大吼他不用住院,叫我滾開他的視線。」
瞥一眼她胸前的實習護士名牌,倪語霏未苛責她不及格的慌張表現,接過她手上的病歷報告,溫和說道:「這裡我來處理,你去忙別的事,好好加油。」
護士感激的點頭離去。
她迅速瀏覽病歷報告後進入病房,就見病人正下床蹣跚移動著步伐。
「大叔,你不能下床。」
大叔?他?靳煒烈微愣的轉頭,只見一名身穿白袍的女子走向他。
「大叔,你的頭受傷,左腿踝骨也有剉傷,最好別亂動,趕快回病床躺好。」她說著就要攙扶他回病床。
可他並不領情,一手扶著牆壁,一手冷然的格開她的手。「你在亂喊什麼?」
沒有溫度的聲嗓兜頭罩下,倪語霏抬起頭,和一雙深邃瞳眸撞個正著,霎時有些失神。
天!?這位滿臉落腮鬍的大叔眼睛好迷人,不但如潭幽深,眼珠還是褐色的,而那眼底隱隱嵌印的一抹憂鬱,莫名的令她的心微微揪疼。
面對面相望,靳煒烈極訝異眼前女子的標緻秀麗,長髮盤綰而起,小臉上五官相當精緻,只是,即使她再美,也與他無關。
「走開,別擋路。」他此刻只想盡快離開令他厭惡的醫院。
「不行,你不能離開醫院!?」回過神,倪語霏無暇細究心裡那份無來由的心疼是怎麼回事,只心急著要扶他回病床。
「該死的你做什麼」一個不注意被她推坐至床上,靳煒烈眉頭凝得死緊。
「你的踝骨剉傷,禁不起你落地行走,再說你的頭撞到,很可能有腦震盪或其他後遺症,需要住院觀察。」
「沒必要!我自己的身體我很清楚,不需要住院。」
「你要相信醫生的專業——」
「我討厭醫生,你最好別在我面前提到這兩個字!」靳煒烈惱火的截斷她的話。
倪語霏錯愕。這裡是醫院,到處是醫生,怎麼可能不聽見這兩個字?
「大叔為什麼討厭醫生?」總感覺他燃著怒意的眼底帶著深深的憂鬱,因此她不顧他的警告問道。
「與你無關。」那段沉痛的記憶他壓根不想剝掀。「還有,別再亂喊我大叔。」他是不修邊幅了點,但年紀離大叔之列還很遠。
「抱歉,可是病歷報告上沒有你的姓名資料,我想你被送來時身上應該沒帶證件或手機,所以院方無法通知你的家人。」
她是不曉得他幾歲,但他微長黑髮下,遮住大半張臉的濃密落腮鬍,很有中年人的味道,喊他大叔是禮貌,總不好失禮的喊他大鬍子吧。
經她一提,靳煒烈這才想起,他的皮夾與手機全隨手放在車子的置物箱裡。
今天他從台中載著自釀的玫瑰酒與葡萄酒來台北給經營PUB的好友,與對方小聚後,原打算到久未回去的台北住處看看,沒想到半途他想買東西,要回車上拿忘在車裡的皮夾時,意外被一輛機車撞得不省人事,醒來人已在醫院。
倪語霏拿出口袋裡的手機遞給他,「不如,大叔用我的手機聯絡家人吧,請他們來醫院照顧你。」
「不必,你只要知會護理站的人員,我晚點會送醫藥費過來即可。」他不想麻煩任何人,更不想驚動在台中的老爹。
懶得再糾正她別喊他大叔,靳煒烈說完話就撐按床沿站起來,他一刻也不想待在這裡。
見狀,倪語霏心驚的扶住他,搶在他蹙眉發火前說:「拜託啊大叔,就算你現在沒有噁心想吐的腦震盪現象,還是要再做觀察,再說你的腳傷成這樣,怎麼走出醫院?」這位大叔想把踝骨剉傷搞成重度傷殘嗎?
「那是我的事,走開!」
他的語氣緊繃,褐色眸心閃著怏然慍火,不過倪語霏未被嚇退,和他一樣強硬的回道:「很抱歉,你被人送來這裡、被我遇到,就是我的事。我現在以這間醫院副院長的身份慎重的告訴你,大叔,你至少必須住院一晚。」
這叫高壓政策,通常遇上不合作的病人,抬出醫生的身份做恫嚇會比護士的規勸有效,她想,面對這位烈性大叔,副院長的身份應該可以壓得住他。
靳煒烈有型濃眉斜挑,瞇起眼睨她,「你是這間醫院的副院長?」
讀出他眼裡的懷疑,她坦然以告,「以我二十七歲的年紀,是比較難和這樣高階的職位聯想在一起,但這是我們家的醫院,我確實被我爸派任為副院長。」
現在這位大叔可以聽她的話,合作點了吧?
「哼!」他低聲嗤哼,拉開她始終挽扶著他的手。
「大叔的『哼』是什麼意思?」彷彿有著費解的輕蔑意味。
靳煒烈坐到病床上,舒緩單腳久站的不適,眸光含帶批判的望向她,「這是你家的醫院,所以你囉唆的管病人住不住院,只是怕病人落跑,收不到醫藥費,順便藉此塑造你們醫院對病人關心的假象吧。」
「哪是這樣!我對病人的關心是真的,要你住院也是真心為你好。」
倪氏醫院的成立宗旨便是視病猶親,她選擇從醫時更以妙手仁心自我期許,他怎可如此污蔑人!?
「所以即使來這裡的病人身無分文,你也會竭力幫助他們、救助他們?」
「當然。」
「你發誓?」
「我……呃,為什麼要發誓啊?」我發誓三個字差點就要滑出口,但忽地察覺他的指令古怪,她納悶的問。
落腮鬍掩去了靳煒烈唇邊的諷刺冷笑,卻掩不去他語氣裡的嘲諷,「人都有陰險貪婪的一面,越位高權重私心越重,什麼昧著良心的事都做得出來,尤其是身處擁有龐大利益的醫界,再好聽的聲明也可能僅是為達目的、令人不齒的手段之一。」
「這話什麼意思?」瞅望他的水靈秋瞳裡盈滿困惑。
他針砭的句子明顯意有所指,若說他暗諷她有陰險貪婪的一面是個人偏見,那麼他語氣裡的失望與眼裡幽然閃爍的痛心疾首,又是怎麼回事?
無來由的,倪語霏直覺眼前的大叔,是個有故事的人。
靳煒烈斂眉不語。曾經有個他敬重的人,信誓旦旦要讓名下醫院成為病人最安心的後盾,卻隨著醫院規模的擴大,貪婪自私的面貌也逐日展露,不但罔顧病人權益,甚至犯下草菅人命的錯誤而毫無悔意,讓他看盡人性的齷齪與醫界的黑暗……
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是他早就做了切割的過往,眼前女人是以怎樣的心態執醫根本與他無關,他何必跟她講這麼多,還可笑的要她立誓?
真撞壞腦袋不成。
揉揉隱隱泛疼的額角,他站直身子要離開,卻忘記腳傷,左腳踏地的瞬間,一股刺疼令他悶哼出聲,「唔!」
「大叔,你還是躺回床上休息吧。」未追究方才問題的答案,聽見他的呻吟,倪語霏只顧著扶住他輕勸。
「我不住院,你要我說幾次」抽出被她挽住的手,靳煒烈繃著臉低喝。
「可是你的傷真的需要待在醫院靜養。」
「我討厭跟醫院有關的一切,在這裡無法好好休養!?病人也有尊嚴,請你尊重病人的意願。」唯有離開醫院,他的心才能平靜,這女人究竟懂不懂?
倪語霏被堵得無法回話。向患者提出最中肯的建言是醫生的責任,然而病患或家屬若有所堅持,院方也該給予尊重,畢竟病人往往有更強的自尊,必須顧及其心理。
略微斟酌,她退讓一步。「既然這樣,我送你回去。」
「用不著。」他困難的移動步伐想越過她,豈料她伸臂橫擋住他。
她執拗的迎視他慍怒的眸光,「大叔如果堅持要出院,只有三個選擇,一是打電話叫家人來接你,另一個是讓我送你回去,否則就把我敲昏,這樣我便沒辦法干涉你。」
說她雞婆也好,愛管閒事也罷,反正她就是無法放這位有著憂鬱眼神的大叔不管,眼睜睜見他受傷還要硬撐著一個人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