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那一夜,也是這樣的夜,這樣的安靜,彷彿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人。奇跡般活下來,卻得面對更多的迷惑和痛苦。
人未及弱冠便已經滿頭銀髮如皓雪,當他回到公孫家的時候,裡裡外外所有人驚詫的目光讓他幾乎想立刻轉身離開,再不回頭。
為什麼?當初讓稚齡的他去學醫求書,離家一去就是五年,後來帶著滿身心的傷痛回來,卻又成了眾人眼中的「怪物」?
即使父親滿懷歉疚地表示一定把他的髮色治好,卻安撫不了他已經冷掉的心和意志。再度離家遠行,與上次不同,這次他對自己的未來更加茫然,不知道要去哪裡,不知道能去哪裡,唯一能對自己承諾的,就是要靠自己的本事將一頭銀髮變回青絲。
毒王算什麼?他公孫離立志要做的是天下第一神醫,比老師江紹還要高明絕頂的神醫。
不過,一年前最古怪的事不是他的頭髮因毒變色,而是老師及所有師弟師妹的離奇失蹤。
他們都去了哪裡?是否還尚在人間?毒王會不會把他們全部都滅了口?而仇無垢……
一想到這個名字,他的心恨恨地揪起,似被什麼力量強行打成一個無法解開的結。
自那日後,她的名字就成了他心中永遠的痛。
那是一種恨吧?是的,是恨!解不開,抹不掉的恨,不僅因為她欺騙了他,幾乎用毒藥結束他的性命,更因為當他痛苦掙扎在生死邊緣的時候,她用那種冷漠的眼神靜靜旁觀著他每一分痛苦表情,彷彿一切與她無關。
她當時還只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啊,為什麼可以做到如此難以捉摸又如此無情?
原來她與他一樣,外表和年齡並不相稱,心境都提前變老。
若是在尋常人家,他應是意氣風發的少年,經史子集也好、騎馬射箭也罷,生活必然是快快樂樂,無牽無掛。
但他十六年的人生中卻有六年的時間不曾體會過闔家團聚、承歡膝下的親情和溫暖,孤獨的日子一久,他甚至都忘了什麼是溫暖。
只是依然會有渴望啊!渴望能回到以前正常人的生活,而最大的阻礙就是這礙眼的銀髮。
查遍所有醫書都找不到恢復髮色的方子,根本原因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吃了哪種毒藥造成髮色的改變,而他也不可能直接去找毒王仇世彥追問。
也許,這離愁谷中充滿傳奇色彩的何首烏會是轉變他際遇的一次機會?
「噗通!」
寂靜的夜色中突然響起落水的聲音,他坐起身回頭去看,只見岸邊有道人影迅速奔逃,水面上則依稀看到一雙人手在擺動掙扎。
今日莫非是忌水?怎麼在一日內連著碰到兩次落水事故?
他划船靠近,將船篙伸了過去,大聲呼喊,「用手抓住竿子!」
水下的人大概是聽到了,雙手不再像剛才那樣亂撲騰,而是急切地抓找,終於握住了竹篙,公孫用力一拉,水下的人破水而出,被拉上船板。
沒想到會是一個女子,準確說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女。雖然全身濕淋淋的讓她顯得異常狼狽,但顧盼之間神采逼人,一張俏生生的小臉已看得出日後必然是艷驚天下的美人胚子。
「看到那個傢伙逃到哪裡去了嗎?」少女開口的第一句話居然不是道謝而是追問。
公孫環臂看著她,只覺得她很有趣,「已經跑掉了。怎麼?你被人丟進水裡不甘心?」
「不是他丟我入水,是我追他追得太猛,一時間沒有煞住腳步才衝進水中。」少女很不高興地糾正他的錯誤判斷。
「那個人欠了你的錢?」公孫這才看到她手裡還緊緊握著一柄寶劍。
「哼,反正是個該死的人!」她忽然皺了下眉頭,動作細微,卻還是被公孫敏銳地捕捉到。
「你哪裡受傷了?」
他湊近要看,那少女的眉頭擰緊,向旁邊閃開,警覺地問:「你想幹什麼?」
「剛剛是我救了你的命,你沒有忘吧?我只想看看你是否有其他的傷勢。」他對她微笑,卻好像很難化解她本能的敵意。
「不用,我自己會包紮。」
「你全身上下連條乾淨的布都找不到,要怎樣包紮?」他從船艙內拿出一卷白布,「拒人於千里之外可不好,何必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她嘟著嘴接過白布,問道:「你是誰?」
「現在才想到問救命恩人的名字?你叫我公孫就好。」他這時看清少女的脖子上有道傷痕正在滲血,「你的頸子有傷口,別動,我給你止血。」說著,手指在她的手臂及脖頸處飛快地點了幾下。
少女怔了怔,還沒反應過來他在做什麼,就覺得脖頸處的傷口好像不疼了,用手一摸,也沒有血在流了。
「原來你是個大夫。」她的眉毛舒展許多。
「不是大夫,是神醫。」他挺直脊樑,語氣中自有他的傲然。
少女哼哼笑,「神醫都是老頭子,哪有你這麼小年紀的神醫?」
「我不與你爭論這個,現在你要去哪裡?是否要我送你回家?」
「我自己能回去,反正離愁谷距離這裡也沒多遠。」她站起身,腳步還有點搖搖晃晃的。
公孫眼睛一亮,叫住她,「你住在離愁谷?那你知道進谷的路了?你是谷裡的人?」
少女又警覺起來,反問:「你想做什麼?」
「我要入谷,你可否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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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名少女自稱叫言蘿,公孫覺得也許叫她「閻羅」更貼切一些,因為他很少見到什麼人的身上有她這麼濃重的殺氣,況且她不過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子而已。
相較於仇世彥的老奸毒辣、仇無垢的心機深沉,這個言蘿倒是個喜怒形於色,做事乾淨利索又有些大刺刺的單純女孩,所以雖然她始終冷著面孔,公孫倒是覺得跟她相處挺有意思的。
「我再說一遍,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我帶你進谷,但是我不能保證你能活著出去或是找到你想要的東西。」
言蘿站在谷口,面色凝重地又警告一次。
公孫微笑道:「謝謝你帶我來,後面的事情我會自己處理。」
「你要是知道離愁谷有多可怕,你就笑不出來了。」言蘿冷冷的威脅中還有幾分看好戲的意味。
公孫站在原地沒有急著向前走,而是從懷中掏出一隻小葫蘆,從中倒出些白色粉末在自己的身上鞋上,然後才開始前行。
言蘿站在他身後,很納悶他的行為,抱臂身前就看著他向前走去。
傳說中古怪可怕的離愁谷,因為他們來的時候還是夜間,風嘯葉響,更添了幾分陰森恐怖的味道。
但公孫仰著頭,嘴角掛著笑意,緩緩地踱著步子,好像閒庭信步一般不急不慌。
倏然,自旁邊的樹梢上飛快地爬下一條粗壯的大蛇。它全身赤紅,還間雜黑色的斑紋,頭昂得高高的,對著他吐著芯子,雙目噴血,甚是嚇人。
公孫停在原地,雙目默默地與它對視,那蛇吐了吐芯子,本來像是要往前撲,忽然身子一縮,轉身飛快地爬走了。
「咦,你怎麼做到的?」言蘿在他身後好奇地問。
「你就當是我有神力好了。」他回頭對她眨了眨眼。
「哼,你不知道你惹上麻煩了,這些蛇都是離愁谷的守護者,你趕跑一條,會有更多的蛇來找你報復。」
她話音剛落,山谷中忽然響起一陣清脆悅耳的笛音,這笛音悠長高亢,從密林幽谷的深處傳來,帶著一股難言的詭異。
片刻後,四面八方爬來無數長蛇,像暗夜的海浪般一重重翻滾而來,言蘿不由得看呆。
公孫再度拿出那只葫蘆,將其中的粉末滿天一撒,那些即將撲到他面前的毒蛇們就奇跡般紛紛後退,像是極為畏懼那些粉末的力量。
笛聲還在悠悠吹著,可以聽出這笛音就是催動群蛇行動的號角,但是無論笛音如何吹動,蛇群都只是高昂著頭,吐著芯子,畏懼不前。
笛聲響了有一炷香的工夫後,吹笛人終於放棄,只聽笛聲一沉,群蛇緩緩撤退了。
言蘿忍不住讚歎,「來離愁谷的人裡,你是第一個能破這蛇陣的,我還真是小瞧你了。」
「這樣是不是就代表谷主願意見我了呢?」公孫問。
「不知道,要看她心情好不好。」她聳聳肩,「你這樣折損她的面子,若換作是我,非好好地整治你一番不可。」
「但願谷主與你的性格不同。」他開了個小玩笑,不過他知道自己這一戰是賭贏了,因為有人影從蛇群離開的方向現身。
「谷主有問,來者向人?來我離愁谷何事?」一個穿碧綠衫子的女孩子遙遙發問。
「在下複姓公孫,有事求見。」
「公孫?」那碧綠衫子的少女頓了頓,又道:「那真是抱歉,公子可以回去了。」
「為什麼?」他不由得一怔。
「因為我家谷主有命,不想與公孫家的人見面,若見面就是敵人,她不願樹敵,也不想得罪公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