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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岳靖

  考古人講究歷史真真實實還原,不懂造假,架當然不是打打鬧鬧、吵好玩而已。景霞躍歎息,想起空竹籃,便往坐了一整個下午的桌次走去。

  「霞躍?」葛維鐸叫道:「該走了!」

  景霞躍回頭說:「葛哥,你先下樓,免得考古隊的傢伙在英雄航海廣場打起來——」

  沒錯!他相信他們都想浴血當英雄!葛維鐸皺了個眉,旋足快步走。

  「我拿個東西,一會兒到。」景霞躍說完,轉過身。

  就在那些幾何織錦掛毯與仙人掌的墨西哥風情裡,公主提著竹籃收取一束束被遺留的可憐月下香。

  跟她出現在海灘時一樣——是絕景。一個人的她,透過他的眼睛——景霞躍摘下眼罩,收納落單孤美的身影。

  「映藍——」服務人員上樓清場的腳步聲,破壞他獨覽絕景的寧適氛圍。「映藍,大家都走了。」他靠近她,這次不是早上在沙灘那般無聲無息。

  她卻像沒聽見,柔荑掛著竹籃,一桌巡過一桌,安置與她一樣落單的花兒。

  「映藍——」這聲呼喚,幽響於她耳後,不是靠近,而是貼近,他跟著她伸出手,先一步拿起她要拿的花束。旋個身影,她被他圈在雙臂與胸膛間,腰背微抵桌子邊緣,她徐仰臉龐,望進他雙色眸底。「該走了。」這晦澀嗓音好似發自他那對神秘眼睛。

  「包場時間已經到了,先生、女士——」服務生在催趕他們。

  他把花放進竹籃裡,拉好眼罩,牽住提著滿籃馨香白花的她,邁步離開。

  走出「1492」,天空已經染墨,雨後霞光隨流雲捲成小螺旋,銀白月勾劃破一朵氣球似的紫雲,雲氣拖洩,吹顫一個黑影抖動,看來應該是第一隻出洞的蝙蝠在鼓翅。然後,又來一隻,撲閃灰紫亮澤。五分鐘不到,這些夜行客飛織一片黑藍閃爍格紋毯,掀向南方。

  「怎麼都走了……」景霞躍站在黯淡夕幕下的英雄航海廣場,沈聲喃語。葛維鐸的車不見了,考古隊也真忘掉美麗的花兒。

  溫映藍這會兒也無聲地宛如把嗓音給了巫婆似的。

  「你知道嗎,」景霞躍看著她,說:「天空中那些蝙蝠一晚可吃掉好幾萬磅農作害蟲——」

  溫映藍點了點頭,眼睛盯著竹籃裡的月下香。

  空氣濕濕涼涼地,下過雨的緣故,今晚夜風中的海水味淡了點,花香飄縈得更為濃烈。月下香、曇花、番花、孔雀蘭、洋牡丹,整個1492航海英雄廣場染浸在一種複雜甜氣之中。

  景霞躍握住溫映藍的一隻手始終沒放,步伐沿著廣場周邊碎石道走。「它們是農夫的益友,有它們夜訪,農夫們心情愉快……」幽邈的嗓調,仍舊傳遞著蝙蝠話題。

  「爸爸他們老是這樣……」行過緬梔樹下,又一種香味竄鼻,她總算開口。「一談到公事就像走火入魔——」

  「他們是認真的研究者。」景霞躍並不想打斷那比花香還迷人的嗓音。「他們嚇到你了嗎?」他問她。

  溫映藍搖搖頭。「我只是沒想到……今天居然弄到受傷。」她昂起臉龐,眼睛對著他。

  景霞躍定止腳步。路邊面對廣場雕像的樹下有排船錨造型石椅,他說:「坐一會兒。」又問她腳傷痛不痛。

  溫映藍沒回答他,直接坐了下來,將裝花的竹籃擺在大腿。「爸爸不知道哪裡出了岔,一直與冬耐叔叔合不來,就算他不希望我與荷庭在一起,他與冬耐叔叔還是可以好好當同事,不是嗎……」

  她不明瞭職場鬥爭處處有,也不明瞭同行彼此不服氣。此刻,如果要用顏色比擬,她就像她腿上那籃花——不染塵的潔白。

  「美麗的賣花姑娘——」突來的輕佻聲調,打擾了他們。

  景霞躍揚眸。一名拉丁裔男子兩指挾著紙鈔,放進溫映藍腿上的竹籃,取起一束花,擠媚眼拋飛吻,作足情調,才走開。

  溫映藍瞅著花束上的紙鈔,這一被打斷,她又安靜了下來。

  「夜間市集開始了。」景霞躍看著開上廣場的攤販小貨車。「你等我。」他站起,朝一輛停在燈柱下的棚車走去。

  兩分鐘後,他就回來了,拉起她的手,把一個東西放在她掌心——是皮雕品,閃黑閃黑地。

  「這個地方有名的蝙蝠,它們消滅的不只是田園裡的害蟲,還有農夫們心上那只叫擔憂的蟲……」之前的蝙蝠事還沒說完,他又提起,一面牽她的手。「我們邊走,免得待會兒攤販多了,出不去。」

  兩人走到廣場坡道下的海岸馬路,一輛車駛近他們身邊。

  「霞躍!映藍!」葛維鐸搖下車窗叫道:「幸好你們還在,我被皇老師的惡質堂弟害慘了——」路燈、車燈交互照映,不難看出他臉上滿足口紅唇印,有些還抹糊了,原本稱得上俊帥性格的臉,現在像小丑妝沒卸乾淨。

  「葛先生,你怎麼了?」溫映藍看見那張驚人的男顏,嗓音不由自主就逸出雙唇。

  「沒事。」葛維鐸扯衣袖擦臉。「上車再說。」沒事之後,又來這句。

  景霞躍幾乎知道葛維鐸遭遇了什麼。他撇唇,打開後車門,讓溫映藍先上車,自己再坐入前座。

  「松亞傑那小子說兩位老師的傷得縫一縫比較妥當,一夥人趕著回去,臨走又找不到映藍,我要他們先行,映藍由我負責送,結果……」葛維鐸解釋著他們一走出「1492」看不到熟悉人,不是什麼過了好幾百年的物換星移。「皇老師那位堂弟托我先送那群——」中斷語氣,搜尋適當詞彙。「妖姬。害得我現在才脫身……」咬牙切齒道出一路被招待、伺候、騷擾、蹂躪……的熟男心酸。

  想像那畫面,一個抿唇噴氣似的怪聲低低逸出,像泉水初冒地表,接著瞬間爆湧,囂張的男人朗笑聲糅合較為悅耳的銀鈴輕笑,淹灌車廂地氾濫著。

  「喂!」葛維鐸開啟音響,壓制可惡的笑聲。「你們太過分了!毫無同情心!不知感恩!」

  溫映藍笑著。她知道亞傑當爸爸的學生前是學醫的,他一定會把父親與冬耐叔叔的傷弄好……至少,讓他們對荷庭不會那麼不好意思。斂下臉龐看左手中的蝙蝠皮雕,右手往一旁竹籃探,她拿起花束上的紙鈔,低語:「景霞躍,我今天賺到錢,明天請你吃酪梨醬玉米餅、燒烤大蕉雞肉串……」聲調很小很柔,音響裡的重金屬搖滾在傳揚,但她聽見男人回應地說——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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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約定。十二號碼頭的三艘大船,一艘起錨後,松亞傑出醫務艙,行經長長廊道,上樓往戶外主甲板連通Blue  Compass母船的接駁梯走。

  離港的船,汽笛聲未歇,像妖怪悲鳴拉長音,嚇退探頭雲層的寥寥星子,只有導航塔大膽的粗巨光束,掃呀掃地,指引一條逃亡似的路線。

  好幾艘夜潛觀光艇竄在大船前,游渡船閘。

  海象頻道報導今夜外海蒙大霧,北方洋流匯聚暖潮,水上水下能見度低,不宜活動,但天生冒險家不要命,管他海底火山噴發、外海下冰雹,照樣整裝往險境。

  踩上梯階,景霞躍看到松亞傑也站在彼端。

  「我以為你不過來了。」他說:「表在這兒。」

  時間零點五分,已過了一天。松亞傑揉揉發酸的肩膀,回道:「真抱歉,霞躍,還讓你送過來。」舉高雙手,伸完懶腰,他落坐金屬階板。

  景霞躍過去,鬆開手中的骨董懷表,那表拉墜一串細響,擺盪在松亞傑眼前。

  「不要這樣晃,我現在真的很想睡覺。」松亞傑抓下傳家物,握在掌中,彈開表蓋,青羽標飾歸定位,三指針正常運作,水氣也全排解了。很好,一切完美如初。

  「可以繼續傳承。」景霞躍雙手插進褲袋,遙看出港的黝黑船影。「再傳個一百年也沒問題,除非你又讓它掉進海裡——」

  「這種倒楣糗事就別再說了。」松亞傑收好懷表,轉繞僵硬的手腕,扳扳十指。

  「兩位老師的傷沒大礙吧?」景霞躍問。

  「看似無大礙,回來一仔細檢查,果然有點麻煩。」他花了很多時間,才縫合兩位老師的傷,不過,皇荷庭一點也不感謝他,還怪他耽誤他們起錨的時間。松亞傑吐了口悶氣,抓著階梯扶把站起來,眼睛看向Blue  Compass母船。「映藍在你們那邊嗎?」

  景霞躍挑眉。「我沒看到她。」他半揶揄地說:「怎麼,美麗的情人不見了?莫非搭上皇老師的船,跟荷庭走了?」

  松亞傑擺擺手。「不可能。」笑一笑,他想想,說溫映藍可能在他忙於醫療艙時,回房睡了,畢竟下午去「1492」前,她遭雨淋還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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