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她說完,濛濛便恍然大悟地揮了一下杓子,杜菁連忙矮身躲過她的飛杓攻擊。
「我懂了,他要的是財富,這沒問題,菁姊,麻煩你轉告杜大哥,請他放話出去,誰能治癒我大哥,諸葛家任由他開口,就算要諸葛家全部財產,包括所有鋪子在內,諸葛家也不會猶豫!」
就知道她會這麼說。
杜菁暗歎。「好,我會告訴大哥。」人命究竟比財富重要啊!
不過,真是這麼「簡單」,那位大夫就肯出手救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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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
深夜,諸葛文毅房裡,燭火將盡,暈暈的蒼黃襯映得室內愈加幽寂,病榻旁,銀花一下又一下點著腦袋打盹,打從未婚夫病倒第一天起,她就不曾離開過他床邊半步了。
霍地,微風輕晃,人影倏閃,室內突然多出第三人。
瘦長身軀挺立於床傍,深沉的目光先駐留在銀花身上好一會兒,再轉注床上的人,手指搭上病患的腕脈片刻,又扯開他的衣襟自左而右徐徐掃過去,隨即拉回衣襟,退後一步,再看看銀花,也不見他動,匆又不見他的身影了。
銀花驀然驚醒,飛快地環顧四週一圈,然後困惑地皺了一下眉,隨即聳聳肩,換個姿勢,繼續打瞌睡。
夜,更深了,蕭瑟的風透著秋的落索,幽然捲起一地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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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又是十多天過去,榮澤、鄭州等州縣的洪水才剛開始退,難民們還回不了家,濛濛繼續施粥捨飯,白花花的銀兩宛如破鍋子漏水一樣流失,一去不回頭,但濛濛毫不在乎,只在乎老天爺有沒有瞧見她的努力,會不會施捨一點憐憫給她?
所有大夫都沒轍,除了指望老天之外,還能指望誰?
「好奇怪喔,每天都比前一日多熬兩桶粥過來了說,為什麼總是不夠呢?」濛濛困惑地喃喃道。
近黃昏時,這天的施粥又提早結束了,不是時間到了,而是沒粥、沒饅頭了。
「也許是聽說咱們這兒在施粥,所以難民們全跑到這裡來了。」看那烏壓壓一整片人頭就猜想得到了。
「原來如此,那我明天最好再多熬幾桶粥過來。」不然一定會有人分不到。
「還有饅頭。」雪雪趕緊追加。
「對,對,饅頭比粥更早沒呢!」燦燦連聲附和。
「我看我們又會忙上一整天,連歇口氣的時間都沒有了!」杜菁無奈地咕噥,匆見濛濛拿出兩顆先前收起來的饅頭。「你幹嘛?餓了回家不就有得吃了。」
「不是我要吃的啦!」濛濛嬌嗔道,「是給那個人留的啦!」她伸出下巴往道觀那邊努過去。「今兒一早來我就注意到他了,但他一直沒過來分粥、分饅頭,我想是他擠不過來吧,看他瘦成那樣,一定很餓,我才想說留兩個饅頭給他嘛!」
那個人?
哪個人?
起先杜菁根本不知道濛濛在說誰,望眼看去道觀前全都是人,一個下巴努過去就是好幾十顆人頭,誰曉得她在努誰?
不過再仔細一瞧,杜菁立刻注意到一個原先背對著她們,現在才轉過來面對她們的傢伙,一位年輕書生,文質彬彬的,那身長衫卻好像幾十片破補丁拼湊出來的五彩大拼盤,看得人眼花撩亂,連一雙鞋也是補了又補,補了再補,再補下去搞不好反而補出一個大洞來了。
看那副寒酸樣,不必懷疑,九成九是屢考不中的落魄秀才,沒臉回鄉見江東父老,只好到處流浪混日子,有一頓沒一頓的過,難怪瘦成那副德行,幹幹扁扁的活像根竹竿似的,雙頰凹陷,顴骨高高聳起,全身上下的肉加起來不會超過十兩,再稍微瘦一點就可以做成紙鳶的骨架飛上天去了。
幸好他寒酸歸寒酸,但很乾淨,不然一定會被人當作乞丐。
「人那麼多,你怎會特別注意到他?」這話顯然是明知故問,因為他一轉過身來她就馬上注意到他,而且不知怎地,她的視線一定在他身上就拉不開了。
對喔,人多得像螞蟻窩,她怎會特別注意到他呢?
濛濛困惑地歪著腦袋想半天,「我也不知道耶!」再盯著那個年輕書生上下仔細打量,也想找出原因來。「也許……也許是他明明長得很好看,那張臉卻都沒什麼表情,戴了面具似的,好可惜……」
「沒什麼表情?」杜菁喃喃道。「不,他有表情,一種。」
「哪一種?」
「『你們大家最好離我遠一點!』的那一種。」
兩聲噗哧,雪雪和燦燦一起掩住嘴,低下頭去悶聲偷笑。
「所以說啊,他應該不是擠不過來,而是不願意過來吧!」
「為什麼不願意?」濛濛更疑惑了。「他不餓嗎?」
「哪裡會不餓,不過嘛……」杜菁嘲諷地哼了兩聲。「讀書人什麼都沒有,無意義的自尊最多,不值半文的骨氣成籮成筐,隨便抖一抖就掉滿地,像他那種窮酸啊,為表清高,寧可餓死也不向人乞食的!」
「餓死?!」濛濛失聲驚呼,旋即拔腿跑過去。「那怎麼行!」那年輕書生看上去的確好像就快餓死了!
她賑濟施粥就是為了救人命,怎能眼睜睜看著人家餓死!
當她到達那年輕書生前面時,那年輕書生恰好就地倚著道觀牆根盤膝坐下——如同其他難民一樣,她三不管硬把饅頭塞進他懷裡。
「不管如何,活著才有希望,先填飽肚子再來談骨氣也還不遲呀!」
為免他真像杜菁說的一樣,為堅持那無意義的骨氣而把饅頭還給她,她一說完回頭就跑,用最快的速度爬上馬車,吩咐下人啟程回家,不一會兒,馬車就消失在道路盡頭了。
這麼一來,他就還不了她了吧?
可惜,雖然她跑得夠快了,那年輕書生卻只不過低頭看了一下那兩顆軟綿綿的饅頭,旋即一左一右各一顆丟給兩旁的人,再從自己的包袱裡取出油紙包,拿起一顆跟石頭一樣乾巴巴、硬邦邦的饅頭掰成兩半,一半收回去,另一半慢條斯理地啃了起來。
當天黑下來時,他的饅頭也啃完了,於是他閉上眼,睡了。
要是他的家人知道他小氣到連找家又破又爛的小客棧打尖都捨不得,寧願和難民擠在一起養蚊子,不知道會有何反應?
一腳把他踢進豬圈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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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濛濛三姊妹和杜菁照樣一大早就到玄妙觀前施粥,可是一切才剛準備好,杓子都還沒拿起來,濛濛就注意到那個還沒餓死就已經很有「人干」架式的年輕書生拎起包袱好像要離開了,連忙抓了幾顆饅頭飛奔過去。
「等等,你要走了嗎?」三不管把饅頭塞給他。「喏,這個帶著吧!」
誰知那年輕書生竟然連看也不看一眼,隨手又把饅頭扔還給她,濛濛不由錯愕的呆了一呆。
「你……不要嗎?可是……可是你不是很餓嗎?」
年輕書生根本不理會她,逕自再背起皮袋子和書篋,濛濛不解地連連眨了好幾下眼。
他看上去明明就快餓死了呀,為什麼……
啊,對了,她怎麼給忘了,杜菁昨天才說過的說,男人就愛說自尊、談骨氣,說到餓死也不願接受人家的施捨。
這就是書讀太多的後遺症。
她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再把饅頭硬塞給他。「這樣不行的啦,骨氣重要,但填飽肚皮更重要啊!」話剛說完,她又愕住了。
他竟然把饅頭丟給兩旁的人了。
「喂,你這人怎麼這樣啊,」她有點惱了。「怎麼說不通呀你!」杜菁說得沒錯,讀書人就是死腦筋!「不管,我絕不允許你這樣糟蹋自己的身子!」說著,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往回帶,打算再拿幾個饅頭給他。
豈料她竟連半步也走不了,才動一下就以為自己錯拉到哪裡的石柱子,居然連半分都扯他不動,她訝異地回頭看,書生還是書生,並沒有變成石像,最好的證據就是:他開口了。
石頭不會說話。
「你想如何?」
他這一出聲,濛濛的眸子不禁又眨了好幾下,因為他的聲音雖然平板又生硬得像毛坑裡的臭石頭,卻又隱隱透著一股軟軟的韻味,就像……像……啊,對了,像娘床上那顆塞滿羽毛的繡花枕頭,蓬鬆松、軟綿綿的……
請等一下,繡花枕頭?
這個比喻……好像不太好吧?
「呃,我要拿饅頭給你呀!」
「不需要。」
「我知道,你要講骨氣嘛,可是,先填飽肚子再來談骨氣不行嗎?」
「……放手。」
「不,你先拿饅頭去吃我才放!」
年輕書生面無表情的俯眸注視她片刻,眼神中也看不出任何情緒。
「放、手!」但語聲中已經很明顯地流露出任何人都聽得出來的不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