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寂靜無聲。
他又重重地拍門,喊道:「尚真,你再不出來,爹就要撞門進去了。」
許久,房內傳來一道聲音,那乾啞得毫無人氣的聲音幾乎讓人聽不出來是曹尚真的嗓音——
「爹,請回吧,兒子想自己靜一靜。」聲音裡有極大的壓抑、疲倦和即將要爆發似的威力,讓年過六旬的曹清譽也不禁酸了鼻子,紅了眼眶。
他彎下身,對坐在門前的孫子說:「一修,今晚上爺爺先帶你回我那裡去睡吧。」
曹一修紅著眼睛,卻堅決地搖著頭,「不,一修要在這裡陪爹。」
一瞬間,曹清譽老淚縱橫,抱住孫子長長地歎了口氣。
這一夜,曹府上下無眠。
冬天的天氣格外寒冷,夜間又飄起了雪花,曹一修只穿著普通的棉衣,坐在院內冰冷的石板上,小小的身子挺得筆直,面孔也凍得通紅。
屋內,久久沒有聲音,彷彿裡面沒有人一樣。直到子夜時分,當北風聲起,隨著風聲,屋內傳來一道低低的哀嚎。這一聲嚎叫將所有的從容優雅,貴氣矜持,沉穩內斂,統統都踐踏在腳底。那是絕望的嘶喊,比寒風蕭瑟更讓人心碎腸斷。
就在這夜色下,就在這風聲中,就在這雪花裡,生離死別之痛,頭一次洞穿了曹尚真的身體靈魂,洞穿了他在人前精心鑄成的防範面具。
他曾自以為無所不能,而這一夜他終於知道,失去心愛的女人卻無能為力,是人生中所有痛楚的極點,輕易就將他丟入十八層地獄苦煉,讓他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第4章(1)
在遙遠的青松鎮,一行人馬正緩慢而艱難地行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中。
領頭的人穿著皇家侍衛的衣著,看著眼前的山路,愁眉苦臉地回頭報告,「王爺,這路是越來越難走了,天黑趕路實在是太危險,不如我們先在原地休息一下,天亮再走吧。」
他的身後是一輛馬車,由百來名士兵護衛,馬車中的人隱隱約約地應了一聲,車隊立刻停了下來。
隨行的護衛們開始準備起就地安營紮寨。馬車車門打開,一道高大頎長的身影走出,此人一襲紫色的白龍棉袍,月色下五官深刻俊朗猶如刀刻一般,他就是奉旨回京,令曹尚真聞風就要辭官搬家的皇帝胞弟——龍四王爺。
原本龍四從南陽進京不會走這條路,但是因為遇到地震,道路嚴重損壞,他被迫改道數次,如今半夜又困在山路上,令他本來就冷峻的五官更因不悅而佈滿陰鷙之色。
「苓國不幸,前有奸臣作亂,後有天災禍國。」他喃喃自語,眉峰緊蹙。
「茯王爺,您先到這邊休息一下吧。」侍衛宮招呼著。「屬下給您燙了熱酒,您來暖暖胃。還有些醬牛肉,您湊合著吃點。」
龍四點點頭,剛往那邊走了幾步,就聽到遠處有個侍衛叫了一聲,「哎喲!這兒怎麼躺一個人?真晦氣!死人都死到這兒來了。」
「怎麼回事?」龍四朗聲問道。
「王爺,大概是個逃難的災民,像是傷了什麼地方,死在半路了。」侍衛踢了一腳那具死屍,忽然嚇得又叫一聲,「詐屍!」
龍四皺著眉走過去,「大半夜了,鬼哭狼嚎個什麼?」他低下頭,看清楚那具「死屍」,是個女人,衣衫破爛,身上都是塵土,頭上好像還有一個淌過血的傷口,現在已經乾涸了。
就在他低頭查看的時候,那「死屍」又動了一下,一道輕微的呻吟聲從她口中傳出。
「喂!」他叫了一聲,卻沒有回應。動手推了一下,那女人的身體翻轉過來,露出一張蒼白的臉,即使面容上有灰塵以及點點傷痕,依然掩不住她天生的艷麗。
不知怎的,看到這張如含冰桃花的臉,龍四緊蹙的眉心輕輕一抖,心頭像是被什麼東西抓了一把。
他低下身,手指在她的鼻翼前探了探,還有微弱的呼吸。他又用手在這名女子身上查探一番,沒發現重大的骨頭斷裂之處,接著他兀自伸出雙臂將她抱起,走回馬車上。
幾名侍衛追過來,連聲說:「王爺,這一路你懸壺濟世都成了大夫了,再這麼耽擱下去,幾時才能走到京城啊?」
「人家有難,我能見死不救嗎?」龍四沉聲命令,「掌上燈。」
幾盞從王府帶來的琉璃燈先後點亮,舉在馬車門口及車窗口。藉著燈光,龍四為這女子把脈,重新查看她的氣色和傷勢。
看來,她的頭部應該是受過傷,所幸身上沒有其他太嚴重的傷勢,頭部也無大礙,休息調養吃點藥,應該就能痊癒。
他從隨身的玉瓶裡倒出一粒藥丸,塞入女子口中,再將她扶起,在她的後背穴道處輕輕推拿幾下。女子呻吟一聲,藥丸便已嚥了下去。
龍四又拿起一壺酒,強行往她口中灌了一口。她差點被嗆住,劇烈地咳嗽了幾聲,不過依然沒有清醒過來,他再為她把脈,發覺她的脈息已經比剛才平緩有力多了。
重新下了馬車,他對左右吩咐。「今晚你們在這裡守著,若是她醒了就來叫我一聲。若是她知道自己叫什麼,是哪裡人,就記下來,等天明修好路,給人家點盤纏,送她回去。」
「是。王爺。」侍衛躬身回答。
看手下已經將帳篷搭好,他走進其中一間,又問道:「許師爺呢?」
待傳喚之後,許師爺走進時,龍四正展開一封信,凝視上面的文字。
「皇兄這兩天也沒有送信過來,估計是耽擱了。聽說丞相曹尚真忽然辭職,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許師爺曾是京中戶部的一名執筆文員,前年離開京城,去南陽投靠了龍四。因為為人精明,寫文功力了得,很得他器重。
聽到主子問話,許師爺並沒有立刻回答,想了半晌才說:「曹尚真這個人,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心眼兒不少。最近從京中一直有傳聞傳出,說陛下常年生病只怕與他獨攬大權有關。而陛下又先後採取行動抓了他一批親信,沒準將您秘密調入京中的事情他也知道了。他是聰明人,當然知道江山易主之後不會有他的好果子吃,所以想提前跑路吧。」
龍四哼道:「曹家人世代為官,沒有一個好東西。皇兄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居然會一直重用這種人。他若是真辭了官,我可以考慮既往不咎,但他若是和我玩手段,我回京之後也絕不能對他客氣。此人有什麼弱點可抓嗎?」
許師爺想了想,「若說弱點,就是此人愛財,但這也算不上多致命的弱點,因為他最厲害的是每次要錢都不動聲色,絕不主動伸手,只等你親自送上門,一沒有收條,二沒有字據,您能奈他何?」
龍四沉道著。「難道就任由他帶著大筆贓銀辭官逍遙?」
又想了想,許師爺笑道:「若非要說弱點,就是此人懼內。」
「嗯?」他抬起眼皮。「怕老婆?」
「不能完全算怕,但是曹尚真愛妻之名倒是朝中的一個笑話。據說當年陛下想把夢嬌公主許配給他,按說此人如此貪慕榮華富貴,應該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但是他卻非要娶這個龍城女將丘夜溪。
聽說丘夜溪初入京時本來和他勢同水火,還曾在早朝上要揭穿他的真面目,可惜沒有成功。後來也不知怎麼就嫁給了他。成親之後,曹尚真力薦她當了兵部尚書,但他娘子依然不怎麼給他面子,常常為了朝政公然在朝堂上和他對質,但曹尚真倒是從不和妻生氣就是。」
龍四聽的起了興致,「哦?這麼說來倒是很有意思。曹尚真為何會對老婆如此唯命是從?難道他有什麼把柄被老婆捏在手中?或者他老婆是個天香絕色?」
許師爺笑著搖了搖頭,「有沒有把柄被他老婆捏住,屬下是不大清楚,但是丘夜溪的確有些姿容。幾年前屬下在京城時曾經見過她幾面,真說得上是艷如桃李、冷若冰霜的一個美人兒,也難怪曹尚真為她顛倒。」
「原來曹尚真還是個好色之徒。」聽著師爺的描述,不知怎麼的,龍四忽然想起剛才被自己所救的那名女子。她也是個艷如桃李的人,而且眉宇冰冷,似是天生的氣質,醒來之後,也該是個冷若冰霜的美人兒吧?
「好色也說不上。」他繼續分析,「因為曹尚真從來不去花街柳巷,除了老婆之外,沒有再納二房,成親兩年才育有一子,此後再無子嗣。尋常的大戶人家早就三妻四妾了,但他居然將陛下賞給他的美人一律打發到郊外的田莊去做苦力,也有人傳說丘夜溪是河東獅吼,曹尚真有心好色也不敢真的去摘野花一朵。」
龍四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久別京城,京中的掌故所知不多,聽你這麼一講,我倒是很有興致去見見這一對夫妻。」
「王爺若遇到曹尚真請千萬小心,此人狡猾奸詐,能言善辯,都說是九尾狐狸轉世。王爺性情耿直,鬥心眼兒未必是他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