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像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而像是一個三十歲的成年男子,他堅持親自為皇后擦臉、梳頭,待宮女們為皇后換好衣服後,他剪下一段皇后的秀髮,貼身放在懷中的香囊裡,然後長跪於鸞鳳宮內的青石板上,任誰勸說都不肯走。
他說:「母后去世,兒子當為母后守靈一夜,以免母后的魂魄在宮內遊蕩,情殤難離。」
那一夜,當宮內所有人都陷入巨大的悲傷和慌亂之時,只有她安靜地取來一盞六角宮燈提在手中,來到他身邊,對他說:「殿下為皇后守靈,奴婢為皇后引路。」
那一夜,一盞小小的宮燈中散發出昏黃、微弱的燈光,成為他們眼前唯一的光亮,取代了月光,照亮著他們眼前的路,照亮著他們心中的眼。
那一夜,他長跪鸞鳳宮,她陪跪一夜。
那一夜,天地悠悠,蒼穹渺渺,天與地之間,彷彿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第二天天明之時,已經雙膝僵硬得動不了分毫的兩人被太監宮女們架回了東宮追雲殿。
唐世齡閉門謝客,所有前來弔唁的朝臣、皇親,都被他擋在追雲殿外。
當她捧著早膳去殿內看他時,發現一夜沒有掉過淚的他卻抱著那個香囊放聲大哭,他當然有他的悲痛,但是他也有他的堅強,他不願意在外人面前掉淚,只在她一個人面前痛哭。
她還沒有開口,他便將她緊緊抱住,抽噎著說:「千顏,從今以後,我就是孤獨一人了!」
她用雙臂抱著他,柔聲說:「怎麼會?殿下還有我啊。」
那年說出那一句話時,沒有想過這其實是一句事關一生一世的承諾。
而今,烏雲壓山,風雨將臨,她卻要反悔食言,退出他這場極致重要的戰爭?
那盞六角宮燈的光影投影在窗紙上,暖暖的黃色、微弱的光亮,像是此刻的兩人,弱小,卻彼此溫暖。
她決定了,她下定決心了,她不會再彷徨顧盼、猶豫退縮了。
伸出雙手,將他抱在懷中,方千顏堅定地說:「殿下,唐川威脅不到我,因為我是殿下的人!但是我們兩人必須做出一個決定,讓我們不但可以度過眼前的難關,讓勤王倒向我們,讓攝政王啞口無言,還要讓我們有反敗為勝的能力!」
他訝異地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何突然間神情大變,從失魂落魄變成神采奕奕。但是他喜歡她現在的樣子,喜歡這種即將迎接戰鬥的激動和興奮。
攬緊她的腰,他急問道:「你有什麼妙計?」
她的美眸輕睞,檀口微張,「捨車保帥,瞞天過海。」
兩日後,在唐王府的門前出現一具屍首,那人橫屍在王府門前,手中握著一柄長劍和一卷細若髮絲的銀線,那銀線其實是生鐵煉就,堅而韌,極難折斷,卻可揉搓成團。
這具屍首的出現再度轟動京城,因為是清晨打更者先發現這具屍體,消息很快便傳到九城提督和刑部,立刻有人來把屍首運走,但是城內依舊有很多人看到屍首,於是有人傳言,這屍首有可能就是前日登封樓命案的元兇,畏罪自殺,也有人猜測說這不過是移花接木,用來掩蓋真相的替死鬼。
無論真相究竟如何,在屍首出現三日後,九城提督和刑部同時宣佈登封樓命案結案,此人乃是自殺,手中所握的那條生鐵鑄造的銀線,正是登封樓殺人時的作案工具。
兩起命案轟轟烈烈的出現,又莫名其妙的結束,兩名死者的身份究竟是誰,外人並無從知曉。
不過有人親眼見攝政王去了敬德軒和勤王會面,應該是談及此案內情,但是攝政王離開時卻面色凝重,可見結果並不令人滿意。
有人猜測,這一案,可能讓勤王和攝政王結了樑子。
皇宮之中,東宮追雲殿內,唐世齡正在吃晚膳,方千顏為他布菜,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著天,此時殿門外有人輕聲說道:「殿下,奴婢回來了。」
「是靈兒。」方千顏起身去開門,殿門外靈兒一身黑衣,剛剛摘掉面紗,笑容可掬地走進來,「不出殿下所料,勤王果然和攝政王翻臉了,剛剛奴婢聽到勤王正在說無論如何要為世子報仇。」
唐世齡的嘴角向上翹起,「勤王就這麼一個兒子,向來愛如珍寶,如今兒子遭逢不測,自然是又悲又怒。一個莫名其妙死了的人就說是兇手,要我,我也不信。」
方千顏看著他,「事情鬧到現在,殿下也該出馬去看一看勤王了。」
唐世齡用手帕擦著嘴角,「不急,勤王應該會來看本太子的。」
果然,到了次日,勤王進宮求見太子,在追雲殿內,勤王形容憔悴,剛剛要給太子見禮,唐世齡一個箭步上去,抱住勤王突然放聲大哭。
「叔父,是我不好,連累堂哥殞命!那個殺手一定是衝著我來的,堂哥當日是為了救我才不幸遇害……」他一邊說,一邊抽噎。
隨著他的哭聲,勤王也已老淚縱橫,早已哭得雙眼紅腫,此時更是幾乎哭干了雙眼。
方千顏扶著勤王坐下,也流著淚說:「王爺這幾日一定心力交瘁,先坐下來再說。」
「那一天到底是怎麼回事?」勤王好不容易平復了心情,才開口問道。「我本來想當日就來問內情,但是聽說殿下受傷,想是不便打擾,才一直忍到今天。」他看著唐世齡被厚厚白布纏裹的傷口,顯然傷勢嚴重。
唐世齡黯然說道:「侄兒受傷之後先是昏迷了一日,然後又發高燒,雖然想見叔父,可攝政王一直看得嚴,不讓宮中的人放侄兒出宮,侄兒心裡也很著急。」
「攝政王竟敢軟禁殿下?!」勤王大怒道,「這混賬真是把自己當作可以隻手遮天的大人物了?!」
方千顏為唐世齡遞過手帕,跪倒在兩人面前說道:「殿下現在心情激動,可能說不清當日情景,還是奴婢來說吧。殿下雖然已經十六歲了,但是行動坐臥都很受限制,縱然出宮,保護殿下的侍衛都是攝政王親自挑選的眼線,所以那天殿下約世子在登封樓見面,也是因為那裡挨著攝政王府,平日殿下出宮,攝政王只許他去登封樓。
「世子和殿下見面之後,兩人本來相談甚歡,不想突然有人從外面翻窗而入,二話不說就手持利刃去刺殺太子殿下,當時奴婢嚇傻了,手足無措,殿下也已經呆住,唯有世子反應迅速,挺身去救,但是世子當時身上沒有佩帶武器,本能地抬手去擋,卻被那刺客一刀砍斷了手腕,然後那兇手再去剌傷殿下之後,世子從後面一把抱住剌客,剌客就反手用一根奇怪的銀線勒住了世子的脖子,世子就……」
說到這裡,她似是因為回憶而驚恐得說不下去了,哽咽了好久,才又繼續說道:「奴婢當時嚇得嗓子似是被人掐住了,幾乎說不出話來,當那刺客再撲過來的時候,奴婢抓起一把凳子砸向刺客,大聲呼喊救命,樓下侍衛這才衝上樓來,刺客大概是怕寡不敵眾,就從窗子一躍而下,從後街跑了。」
勤王默默聽完,然後點點頭,「刺客從後樓翻窗上來,又從後街逃跑,顯然全然不擔心被攝政王府的人看到。」他又問:「這樣的行刺之事,以前曾經有過嗎?」
「從來沒有,所以殿下也很震驚。」
勤王握著唐世齡的肩膀,「殿下可曾想過刺客背後的幕後主使者是誰?」
唐世齡輕輕顫抖,「我……我不敢猜。」
勤王逼問:「是不敢猜,還是猜出來了,卻不敢說?」
他捂著臉,「叔父不要逼我了,您該知道我現在的日子過得有多艱難,否則為何要連臉面都不顧了,請叔父幫我……」
勤王沉吟片刻後,說道:「殿下不說,我心中也明白那人是誰。好,我們今日都不要說出那人的名字,但要把他的名字刻在心裡,總有一天,我會替子翼報仇!那十六郡的條件我可以緩一緩,近日我要扶靈回鄉,殿下這邊若是有事,可叫人傳話給太醫院的丁太醫,那是我的人。」
唐世齡握緊勤王的手,「叔父放心,若是侄兒得了江山,一定會與叔父同享榮華!但眼下對手實力強大,侄兒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做……」
「殿下要記得韜光養晦、按兵不動,身邊的親信總得多培植幾個,不能每次出門都讓人盯著。」勤王耐心教導著,「馬上就到大比之年了,今年的科舉中選名單,殿下若是能夠選其精者留為己用,也許這些人都會是殿下日後的得力助手。」
唐世齡雙眸大亮,笑道:「好!多謝叔父指教,侄兒一定牢記!」
送走了勤王,唐世齡伸了個懶腰,「去打盆洗臉水來,本太子要洗臉。」
方千顏一笑,「沒想到殿下在勤王面前可以哭得這麼逼真,奴婢都要信以為真了。」
他哼道:「這老傢伙不以情動之,怎麼讓他真的肯站在我們這邊?只是你留下的那個死人……確認沒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