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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起,雅魚便破相了。
小朝剪了一朵朵紅色的薔薇花鈿,精心替她貼上額際那道扭曲醜陋的傷口,希望遮掩那道觸目驚心的疤痕。
於是,宮裡人們開始喚她「薇丹公主」,因為她就像是一朵渾身長刺、野生美麗的丹紅色薔薇;一朵自由、奔放、不拘於皇宮大內的野薔薇。
後來,就連原本怒不可遏的聚豐帝也不得不軟化了,索性下令將她的封號改名為「薇丹」。
因為他永遠也忘不了女兒狠狠劃破自己肌膚的那一刻,他發自內心深處油然升起的驚恐寒粟感。
如今江山在握,他從一個極力渴望、追求皇位權勢和天下的男人,直到攀上最高峰,驀然回首,卻發現高處竟是如此孤獨寒冷!他漸漸沒有敢信任的人,而他原本最乖巧,最該感到溫馨親近的女兒卻已經將他視為仇人。
聚豐帝感覺到莫名地驚惶和不安。
他開始懷疑、害怕其它王侯會不會像當年的他一樣,正在暗中策劃著什麼?
他也開始疑心,所有跪拜在他面前的文武百官司,是不是嘴上三呼萬歲,心底卻充滿了鄙夷與譏笑他的名不正言不順?
他敢發誓,有幾回自己真的聽見了那群朝臣裡,冒出了一兩句諷笑聲。
聚豐帝已經是高高在上、萬人景仰的皇帝了,可是他卻從來沒有這麼夜不安枕過。
原來不服氣那崇尚無為而治的玉貔帝,對於國事都是一笑置之,既管轄不了皇親們私下劃地自治的亂象,對外亦無開疆闢土、征服四方蠻夷的雄心,所以他痛恨極了那個整日笑瞇瞇,只知兄友弟恭,舞文弄墨的玉貔帝,恨到非進一步取而代之不可!
他確信自己登基為皇之後,必定能以果斷強悍的手腕一掃頹唐國勢,能治理得百姓安居樂業,五穀豐登。
但是不管他再怎麼做,黃河依舊年看潰堤,而且日漸嚴重。
到處有饑荒,有乾旱,而他派去的臣子們個個無能,對這些事束手無策,百姓們也開始怨聲載道。
在受不了聽一批又一批的臣子輪番稟報一個又一個急待他解決處理的大事,聚豐帝開始學會了只聽好聽的話。
六年來,他當初雄霸天下的驕傲得意逐漸扭曲錯亂,他開始發現殺人是多麼爽一件事——
「把他給朕拉下去砍了!」
無論是誰,只要他袖子一揮,大喝一聲,立時人頭落地。
永遠再也不會跟他唱反調,再也不能從那張烏鴉嘴裡說出一個又一個的壞消息。
大興王朝聚豐帝年代,漸漸腐臭敗壞。
第六章
薇丹公主已不再梳辮子了。
她今年芳齡二十有二,雖是雲英未嫁,待字閨中,卻已經算得上是個「老姑娘」了。
六年前轟轟烈烈、震撼人心的毀容那一幕,已逐漸被人們淡忘。
大家現在只記得,薇丹公主雅魚是個沒有婚緣的長公主,無論誰家權貴或是哪國王子想來求親,都只能碰一鼻子灰。
她並不特別美,也不特別艷,但據說只要看過她一眼的男人,都會情不自禁被她臉上那一抹淡淡厭世、倦然地淒美神韻給深深打動了。
雅魚不理會人們的竊竊私語,她的日子過得很平淡,很寧靜。
每天對她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在位於寢宮後頭,那間私設的魂宮神龕前,親自折花插瓶,備上三杯杏花茶,纖手拈起三柱清香,早晚在那三方牌位前上香膜拜祝禱。
一願英靈天上安息。
二願庇佑百姓平安。
三願魂魄來入夢……
「太子,你一定還恨著我吧?」她素手拈著香,幽幽地凝視著那方書寫著「大興王朝獨孤麒麟太子先靈」的牌位,證據溫柔而憂傷。「你連一次都沒到我夢裡來,由此可見你是多麼地恨我。可是就算你恨透了我,求求你還是讓我再見你一面好嗎?」
小朝將一籃子新鮮瓜果,輕手輕腳地擺放在神龕前的碟子上,聞言難掩憂心的望了公主一眼。
六看了,公主還是沒法將麒麟太子遺忘。
那抹纖弱的身影立在神龕前,像是被遺忘在過去的一縷幽魂,始終找不到安息的角落。
小朝低下頭,不禁又鼻酸了起來。
「公主,方才屠公公來過了。」半晌後,待雅魚將香插入爐內,小朝才敢開口。
雅魚神色平靜。「來做什麼?」
「屠公公帶來了皇上的賞賜,有南方進貢的珍貴荔枝,還有東海的一百顆滾圓極品明珠。」
「送回去,我什麼都不需要。」她淡淡地道。
「公主,可這是皇上的賞賜……」
她輕輕碰觸麒麟太子的牌位,頭也不回。「退回去。」
「是。」小朝歎了一口氣,只得乖乖退下,吩咐人把這兩項皇恩給送回。
再這樣下去怎麼好?
皇上的脾氣不好,公主卻屢屢衝撞他的意思,她們這些奴婢害怕極了,萬一有天皇上再也受不了公主的違抗,憤然下旨重罰她怎麼辦?
雖然皇上心底對女兒存著一絲歉意,但是聚豐帝向來喜怒無常,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翻臉不認人;過去幾年,死在皇上怒氣下的大臣和宮人不知凡幾,所有人都膽戰著,害怕自己會是下一個冤死鬼。
「小朝。」雅魚突然輕喚。
「是。」步出宮門的朝趕緊奔回來。
「東西就收著吧。」
「是!」小朝大喜過望,差點高興到哭出來。
太好了,這樣就不用擔心皇上會遷怒於她們這些奴才了。
「昨兒個讓你們送出宮外的糧食,可都送到老柳權胡同村長手上了?」
「是的,都置辦妥當了,是奴婢親自押送的。」小朝得意洋洋。「拿著公主的令牌,巡城守衛沒人敢阻攔。」
「那就好。」雅魚蒼白的臉龐浮起一抹慰色。「現在外頭的情況還好嗎?」
小朝欲言又止。
「怎麼了?」她柳眉輕蹙。
小朝低下頭,難掩傷感的說:「回公主,外頭的情況都不好,聽說盜賊四起,各地諸侯都挾兵馬自立為王,今年又逢大旱,京城裡的百姓還勉強能餾口度日,可聽說有些偏遠鄉城都開始易子而食了。」
易子而食?
雅魚心口一酸,淚水幾乎墜下,憤然道:「難道都沒有人管嗎?我記得往年朝廷都有在各城設立官倉,就是為了能在天災發生之時,及時照顧百姓們的肚皮的溫飽。」
「公主,今時不比往日啊。」小朝不敢膽大包天地批評當今朝政,只能吞吞吐吐地說,「奴婢只是聽說……有些官員甚至開了官倉公開賣糧,趁亂世中飽私囊呢。」
「什麼?」她睜大雙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豈有此理!他們怎麼能這樣泯滅良心?御史呢?都沒有御史彈劾嗎?」
「我的公主呀,現在還有哪個御史敢開口說真話?」小朝再也忍不住的嚷道:「而且你都不知道,外頭那些孤苦百姓都在議論呢,說國家就要亡了,皇上非但不懲治那些貪官惡吏,反而還因為他們時時獻上的珍奇貢品而龍心大悅……」
「不、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雅魚握緊了拳頭,悲憤地低喊。「我去找父皇,我一定要告訴他——」
「公主,皇上不在宮裡,他擺駕到驪山別宮去了。」
雅魚一呆,身子微微顫抖,淚,終於瘋狂落下。
這就是他用盡心機,不惜雙手染血所搶來的天下……
父皇就像個爭奪玩具的孩子般,一旦得到手,隨即棄之如敝屜,卻沒想過他遺棄的是一整個國家,還有數以萬計的百姓。
易子而食……這麼重大可怕的罪孽,要幾生幾世才償還得完?
「你下去吧,我累了。」她絕望而悲哀地道。
再也無語可問蒼天……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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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已近黃昏,雅魚倚著宮門,幽幽地望著遠處亭台樓閣、朱牆綠瓦,漸漸被晚霞暈染成淡淡橘紅。
皇城外,無數百姓家破人亡,而就算在這看來華麗莊嚴的皇城裡,卻也不知禁錮了多少生人和亡魂。
有多少夢在這裡開始,又有多少夢在這裡被斷送?
她可以感覺自己也像朱牆一角的壁畫,在淒風苦雨和斑駁歲月裡,慢慢地消蝕褪色陷去。
她不怕老,不怕死,只怕就連死了之後也無顏見那個心心唸唸、魂縈夢繫的「他」。
雅魚順著宮門緩緩坐了下來,靠著紅木門樑,她閉上雙眼,淚水默默滑落。
……是夢境吧?
隱隱約約、恍恍惚惚間,她陡然睜開了眼,看見了他——
高大依舊,修長如故,黑髮梳攏戴上白玉冠,英俊高貴的容顏增添了幾分迷人的滄桑,但長駐的笑意彷彿從他唇畔消失很久了。
他深邃黑眸冰冷而嚴厲,不發一語地注視著她。
是夢……他終於來入夢了……
她掙扎著想要看清楚他,胸口湧現灼熱悸動,喉頭去像被緊緊掐住了,她沒有辦法發出任何一個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