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當他笑罵她白癡時,她竟真的白癡地笑了。
「我可不可以扶著你的腰?」她又問。
「別搔我癢就好,我怕癢。」
她伸手往前抱去,十指交扣,身體貼著他的背,就如在街上常見女孩這樣抱著自己的男友。
她以為她從不在意自己有沒有男朋友,因為工作就是她最好的夥伴,也是她生活的全部,在貼近他的這一刻,她才明白其實她是羨慕的,羨慕那種簡簡單單的幸一順。
她望著他寬闊的肩線,小心翼翼地收藏這份戚動,就算醒來發現這真的是夢,也是一場及時安慰她孤寂的心的美夢。
出門沒多久,谷正牧停在路邊,回頭問俞箏。「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要,肚子好餓。」她欣然應好,這些日子她幾乎沒好好吃過什麼東西。
「那先下車吧,前面那邊的早餐還滿好吃的。」
「嗯。」
谷正牧停好車,向攤販老闆點了煎餃、蛋餅、蘿蔔糕和豆漿,兩人就坐在攤車前窄窄的摺疊桌子前,肩碰肩,挨得好近。
他們分享盤裡不起眼卻十分美味的中式早餐,穿著舒適的休閒服,有如一對交往已久的情侶,沒有扭捏,沒有做作,自然而親密。
谷正牧見她吃得津津有味,又撥了幾顆煎餃到她盤裡。
她隨手拿起一旁的辣椒罐。
「喂……你吃那麼辣?」他抽走她手中的罐子。
「他們的煎餃加上辣椒膏好好吃喔,微辣,有點甜甜的。」她搶回來。
「不就是一般到處能吃得到的辣椒膏嗎?」
「是嗎?我沒吃過。」她貪心地多加了些,心滿意足地大口吞下一粒煎餃。她猜想是他在身邊的關係,不管什麼東西都覺得特別美味。
谷正牧哭笑不得,不知道她究竟是吃煎餃沾辣椒膏,還是吃辣椒膏沾煎餃。
想想,或許她以前根本就不吃路邊攤的。
她家裡是開貿易公司,穿質地不錯的衣服,出門以車代步,住華廈,受良好的教育和嚴謹的教養,雖然不是嬌滴滴的千金大小姐,但畢竟還是擁有一個優渥的成長環境。
認識他之後,跟著他們一群人到處奔波,吃沒按時吃,睡也總是隨便找個簡便旅社窩著,他們幾個男人是習慣了,照理說,她不可能習慣,卻從沒見她抱怨或表現出一點委屈。
一瓶尋常的辣椒膏,她就能吃得這麼開心,穿著太過寬鬆的衣服、不合腳的拖鞋,坐輛跟破銅爛鐵沒兩樣的兩光機車,她臉上,只有愉悅。
谷正牧這一刻才真正瞭解到她是個多麼難得的女人。
她的粗線條是因為她沒有太多心機,她對他好,對他的朋友好,是因為她原本就是這麼體貼善良的人,並非他以為的為了什麼目的而刻意討好。
昨晚,一聲不吭的站在他住處前,見了他卻急忙想逃走,或許就是不想造成任何人的困擾,什麼事都往自己肩上扛,壓力大到需要安眠藥才能人眠。
「笨蛋……」女人家,幹麼這麼好強。忍不住,他揉了揉她的一頭短髮。
「全世界就只有你覺得我笨。」她捏他的大腿。
「那就只在我面前笨吧。」他溫柔地看著她。「不夠的話再叫。」
「可是我今天是窮光蛋喔……」她身上什麼都沒有,只有一串車鑰匙。
「這點東西,我還餵得飽你。」
「那我還要吃五顆。」說完,臉微微地紅了。
是不是昨晚的安眠藥藥效還沒退,以致現在出現幻覺幻聽?為什麼她老是將他說的話、他的眼神、他的動作聯想到愛情?
一向活潑大方的俞箏,在谷正牧轉變了對她的態度之後,居然也像轉了個性,突然羞澀小女人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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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正牧真的帶俞箏到一座位於半山腰上的廟,那輛爬得氣喘吁吁的老爺機車很爭氣的一次也沒熄火。
俞箏仰望眼前數十級階梯後方這座幽靜的廟宇,古木蔽天,莊嚴肅穆,景致優雅。
谷正牧站在她身旁,靜默地凝視許久,而後踏上階梯。
「這是什麼廟?」她跟上,問道。
「關帝廟。」
「關公……」她點點頭。「商界很多人都拜關公,不過,我一直不是很明白,關公不是武將嗎,為什麼會變成財神爺?」
「關公為人正派,義薄雲天、五德兼備,不但受民眾景仰,歷代皇帝也十分推祟,至於為什麼那麼多行業都拜關公,是隨著時間慢慢演變而來,傳說很多。」
「我想聽,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她想聽他說話。
「據說關公生前很善於理財,發明了簿計法,設計了日清簿,被後代奉為會計專家,另外你聽過曹操設計關公,讓他跟兩位兄嫂共處一室的故事嗎?」
「聽過,就是『秉燭達旦』這句成語的由來。」
「嗯,所以香燭業大多是拜關公。」
「喔……這樣也行。」她忍不住笑。
「還有,關公手持『青龍偃月刀』,理發業、屠宰業,所有使用工具跟刀有關的行業也拜關公。」
「這個就此較說得過去。」
「另外一種說法是清朝山西商人將關公視為保護神,出門做生意的時候都會祈求關公保佑他們一路平安順利,慢慢地形成了一種傳統。」
她眼睛晶亮地盯著他好看的唇型,猶如學生崇拜地仰望師長,這大概是他對她說過最長的一段話了。
「你知道關公的封號嗎?」
「不知道,關聖帝君嗎?」
「關公在漢朝封侯,是五侯中爵位最低的,到了宋朝追封『武安王』,明朝萬曆皇帝封『三界伏魔大帝』,在清朝就有十次加封,一次比一次長,最長的封號是——我想一想……」他屈指計算。
她等待著。
「注意聽嘍,『忠義神武靈佑神勇威顯保民精誠綏靖翊贊宣德關聖大帝』,一共二十四個字。」他一字一字背出來,背完不自覺流露出孩童的得意神情。
「哇!」她聽得一愣一愣。「你怎麼記得那麼清楚?知道那麼多關於關公的故事?」
「小時候爺爺要我背的。」
「你爺爺?為什麼?」
「帶你去看。」
爬完最後一級階梯,穿過寬敞的廟埕,谷正牧先是面向廟裡的神像虔誠地雙手合十拜拜,而後帶俞箏定往廟門外。
「你看上面屋頂,還有那些……」他指向屋脊、廟門旁簷牆上雕塑的交趾陶。「這都是我爺爺的作品。」
俞箏走近牆邊,細看上頭裝飾的人物、龍獸及花草,讚歎道:「好美的顏色,人物表情好生動……」
「這是關公『單刀赴會魯肅』的故事,旁邊那個是『華容道放曹操』……」谷正牧為俞箏解說交趾陶展現的歷史典故。
「我經常陪我外婆到廟裡拜拜,但是從未仔細看過這些精緻的藝術作品,你爺爺一定很會說故事。」她從他眼中看見柔和的光采。
「其實我爺爺是個沈默寡言的人,我最記得的是他的背影;他在屋前調釉彩,在燈下雕塑陶偶,在我睡著後背我回家的背影……」
這是他第一次提起自己的事,俞箏傍著他的肩,細細聆聽。
「我是爺爺養大的。」他忽然轉身對她微微一笑。「所以,我也不大喜歡說話。」
「你爺爺很酷。」她也笑了,感覺到自己正在走往他打開的心門裡。
「沒錯,他是我心目中真正的男人,一生只專注於一件事情上。他從十三、四歲開始拜師學做交趾陶,一做就是幾十年,直到他過世前仍然掛心著還沒完成的工作。
「從童年到高中,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在廟裡度過的,聽老師傅們說故事,陪他們喝茶下棋,體會他們的人生經驗,我很懷念那段成長的歲月;暮鼓晨鐘,洗滌人心,生活步調像電影裡的慢動作,時間對他們來說是沒有意義的,他們只在意工細不細,用料扎不紮實,每天粗茶淡飯,樂天知足。」
她沒有探問他父母的事,沒有流露出同情,只是專心地聽他說話,谷正牧不知不覺地愈說愈多。
「爺爺不管我調不調皮,不管我功課好不好,他只要求做人要正直,絕對不能欺騙,不能貪。」
「那是我難以體會的另一種世界。」她嚮往地瞇起眼。「我一直是在競爭的環境中長大的,考試要考第一,唸書要念最好的學校,眼光要放遠,要深思熟慮,千萬不能踏錯一步,還好我心理夠健康,不然老早就瘋了。」
「真辛苦……」他同情地看她。「我爺爺不管我成績的,不過我記得有一次因為不懂事,摘了農夫的一顆西瓜帶回去給他吃,他氣得拿一根好粗的扁擔要修理我,我當然跑啊,結果他從家裡一路追我追到廟裡,幸好廟裡的住持攔住他,不然我現在不是斷手就是跛腳。」
「然後呢?爺爺怎麼罰你?」
「罰我在關公面前跪了一個晚上,連飯都不給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