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風雪裡,聽雪言語,這場風雪約要持續四日,轉回搭好的營賬,他靜坐閉目,細聽萬物聲響,神識在大地之上遊蕩時,忽然看見一道微微的粉色光芒在風雪間發亮,近在咫尺。
他睜開眼,拔足奔出帳,兩名隨侍官旋即跟來,其中一名問:「王,何事吩咐?」
他搖頭,一聲哨音招來愛駒火焰,隨侍官見狀飛快跨上停在帳外的兩匹戰馬,跟隨已躍上火焰的王。
風驟雪狂,幾乎看不清前路,雪上蹄印,不消多久便讓落雪覆去。
他往西北馳騁,直到一片雪白林子出現,火焰與他心靈相通,無須指令便直奔入林,一刻後,馬蹄聲歇,他們在巨大神樹旁停下,他看見身著淡青衣衫的女子彎伏身軀,似在祈禱。
他躍下馬走近神樹,大掌貼上樹幹,感覺古老的能量傳上來,他微彎身敬禱,巨樹的能量比這顆重生星球古老許多。
淡青衣衫女子起身了,在紛飛大雪裡轉身望向他,那一刻,他感覺星球寂靜,彷彿落雪也凝止,深藍能量如火焰張揚,粉色能量卻如水柔軟。
寂靜過去,淡青衣衫女子對著他彎身,發出天籟般的嗓音,「願至高神聖力量永遠祝福吾王。」
是她。他們在降世前遙遠相視,他成男人、她成女人,他們應該……應該如何呢?
他降世二十五年,第一回起了困惑。
陌生的情緒攫住他,他靜默看著她轉身拿出磨利的石片,從巨大神樹上刨下一塊樹皮,再朝巨樹一拜,感謝巨樹同意恩賜。
他聽見她與巨樹無聲交流,眨眼間,她走入風雪裡,待他回過神,已無法感受她的能量。
他們身上流動的能量同樣古老、同樣強大,他曉得她是刻意收斂,讓他無法察覺她的去向……
四日後,軍隊拔營,一路急行返回都城。接下來數十年,他建立都城制度,所有中土住民依天賦編製,從事工匠、獵人、戰士等業。
儘管他預知幾十代之後,完整中土將經歷大變動,土地將裂散於廣洋之上,在他手中統一過的子民亦將分裂數族,然而教化卻能繼續傳承,在他之後,人類將產生文字、有系統的語言,不再重度依憑靈覺。
而直到他恢復為能量前,他都不曾忘記那名穿著淡青衣袍的女子,他曾數度派出獵士尋她,卻始終未有消息,再也見不到那名女子,成為他最大的遺憾。
當他跨過生死門那瞬間,他突然理解,那份強烈的渴望以及困惑,源於他想得到她,與她合而為一。
於是最後一刻,他決定重返星球尋她,他的使命原在第一世就完成,原可返回為純粹能量,自由來去,但他選擇與她一起重生。
只因他知曉那名女子未來許多世都將在這星球重生,直到人類理解情感,習得付出與奉獻。
山腳下的小村落沐浴於橘紅霞光裡,幾戶人家炊煙裊裊,偶有幾聲犬吠響起,黃土路旁孩童三三兩兩嬉鬧玩耍。
她一身煙藍素淡衣裳,腰間簡單繫條深藍腰帶,袖子不似尋常女子袍服寬大,反如男子緊束,方便她於藥田工作。
剛砍完柴下山的老樵夫見她蹲在藥田里除草,走過來打了聲招呼,「小娘子。」他放下拎在手上的一捆柴,又道:「你給的藥真靈,比鎮上大夫開的藥好用吶,你瞧我這腳又靈活了。這是今天剛砍的柴,要曬曬,等會兒我幫你擱門前,明天你自個兒曬上半天就成。」
「葛老爹,您早先送我的已經太多,我都沒能用完,別再給我了。」她步出藥田,走到他身前蹲下來,「您右腳可否讓我看看?」
「小娘子肯幫我瞧,再好不過了。」葛老爹趕忙松下背上一大捆柴,撩起褲管。
幾月前他上山砍柴,下山時遇上大雨,山路濕滑,他不小心摔了跤,右腳硬生生跌斷,當時鎮上老大夫接回了斷腳,沒想到傷口後來卻生出爛瘡,老大夫搖頭說沒得救了,他家那口子又哭又嚎的準備給他裁壽衣,還拜託識字的十里鎮大人寫了封家書給正在打仗的獨子,就連棺材也給找人釘好了。
後來隔壁沈大田的大閨女說,在村後頭的山腳邊有位種藥小娘子,指不定救得了。
那時他已經連著發燒兩個日夜,差不多只剩口氣,他那口子心想,就死馬當活馬醫了,且沈大田的閨女說,那小娘子不收診金,藥錢也隨人意思給,於是她跟著沈大田閨女找到正在藥田收藥的小娘子,聽完她哭啼報過他的傷勢,小娘子沒二話,立刻奔回自家竹屋拎出一籃藥草醫具,隨兩人來到葛家。
據他家那口子形容,小娘子醫術之厲害,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他妻子跟沈大田閨女那日燒過一鍋又一鍋水,頭一鍋水是用來浸泡醫具,再來就是用水滾煮乾淨布料。
他家那口子現在說起那日的事,還心悸手抖的,最叫人害怕的是,聽說小娘子用刀挖他腳上的爛肉,刨成一個血淋淋大洞,然後敷上她配好搗碎的藥料,再用煮過的乾淨布料綁緊。
接著幾日夜,小娘子多半都守在床邊,一日五回的親手換藥,他家那口子負責洗、煮、曬乾裹傷的布料,一日三回熬藥,藥全是小娘子來回自家配的。
本以為離死不遠的他,沒料過一日夜便燒退,非但如此,他右腳原已發臭的爛瘡用上小娘子的藥後,竟慢慢生肉收口,他家那口子感激不已,直嚷著掙了錢要替小娘子塑像,當成菩薩拜。
為接他的斷腳,家裡的錢全掏給鎮上老大夫。雖說斷腳接回了,可差點沒命,小娘子等於是打鬼門關前將他救回,他們卻擠不出一文錢給救命的小娘子。
知曉他們已經沒錢,她只是笑道:「藥草不花錢,都自個兒種的,沒關係。」
他醒來後,小娘子隔三差五過來,帶藥草不說,還會帶上幾樣她種的瓜果菜蔬,甚至是她自溪河捉捕的幾尾活魚,說是吃鮮魚傷口收得快。
他們倆老唯一的獨子去了戰場,能不能歸家還指不定,這小娘子做的比他們的親生兒多的多。假使親兒在,他定要兒子娶了小娘子當媳婦,好好報答人家。
想想她一個女人家,多不容易,不過……這小娘子是打哪兒來的?還有一身厲害的醫人本事?
葛老爹慢慢復原後,老想著小娘子似乎是幾年前忽然出現的,但到底是幾年呢?他也說不出個准。
一個姑娘家忽然就出現,整村的人卻不覺奇怪。他彷彿記得那座藥田是小娘子一手開墾出來的,竹屋也是她自個兒搭的,本來都不在那兒的。
葛老爹這會兒越想越覺得奇怪,怎麼大夥兒都不好奇這位小娘子?
這村子就二、三十戶人家,哪戶生胖娃娃、哪家嫁閨女、娶了媳婦,村頭到村尾哪條消息不是立即傳開,人人知曉,怎就獨漏了小娘子?
第1章(2)
小娘子手在他膝上按壓察看,好一會兒,她起身道:「葛老爹,您的腳恢復得挺好,但山路不好行,還請您小心為上。我屋裡備好幾帖補氣的藥,擱在桌上,等會兒勞煩您自個兒拿,回去讓大娘幫您熬了,我藥田有幾味藥要趁鮮採完,太陽快下山了,今日沒法兒跟您一道回,對不住。」
「不要緊、不要緊,你忙你的。」葛老爹背起大捆柴,搔搔頭,著實忍不住了,探問道:「我說小娘子啊,你是什麼時候到我們這村的呀?我想了又想,就是記不起——」望進小娘子杏仁似的大眼兒,他一時竟停住了話。
小娘子笑意盈盈朝他看了看,他正奇怪著,腦子卻模模糊糊想起片段……
是了,曾有位讀書人模樣的年輕公子牽著漂亮的小女娃來到村子,先是搭了間草屋……就在小娘子如今的竹屋旁,後來年輕公子墾了一畝田,不種賣錢的谷子,種旁人認不得的草。
葛老爹模糊想起,那些花花草草就是小娘子現下照料的藥,那位公子還有著一身好醫術,叫什麼名字來著?古文漢,對,就是古文漢,後來村裡人喚他古大夫。
啊!當初他家葛小胖的名還是古大夫起的,他怎就忘了?
後來小娘子十歲大時,古大夫因一場大病死了,唉唷……他想起來了,是他帶葛小胖在藥田邊挖了墳,幫小娘子葬了古大夫。
葛老爹困惑搔頭,想老久的事想不起來,這會兒忽然全記起來,感覺挺古怪的,對了,竹屋是葛小胖後來幫忙小娘子搭的。
「小娘子……」他怎想不起小娘子的名呢?
「葛老爹,您還是喚我霖兒吧,從前您是這麼喊我的,烈安受朝廷徵召後,我沒能常去探望您跟大娘,許是因為這樣才讓您對我生疏了,可我一個人要照料這大片田,實在忙不過來,葛老爹可別埋怨我。」她淡淡笑著。
對,小娘子名喚古曉霖,破曉的曉,天降甘霖的霖,他大字沒識幾個,但勉強記起古大夫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