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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陳毓華

  「茶也喝了,椅子也坐了,公子還要再一杯嗎?」

  他笑得如瓊珠閃爍,「這段日子也不見你長高半分,如果你不是這麼小不點的個子,也不是這般善解人意,我都要以為你是個不折不扣的成熟丫頭,又或者是個聰慧到近乎妖的孩子。」

  徐瓊心裡不禁一跳,還是小看了他,自己的言談行徑太放鬆了,「這是褒還是眨,小女子就不多揣測了,就誠如閣下,不也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嗎?面對一個秘密如此多的你,女孩子家保有自己的一點小秘密也合情合理,不是很難理解。」

  這算不算是打開天窗說亮話,要攤牌了嗎?

  不管他是不是試探,至少在他面前,她不必用十歲孩子的口吻說話,也不用太刻意掩藏什麼,和一點就通的人說話,的確省事。

  萬玄的眸子像是一泓泉水,不笑的時候嘴角冷硬,半晌後他忽然微微一笑。

  他自覺這一笑沒什麼,看在徐瓊眼裡可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他的笑就像和暖春風吹過深凍的大地,又像春花綻放於一瞬間,也像流星劃破黑夜,那樣的風華讓她覺得天地都為之失色。

  她移不開眼,看得臉紅心跳,看得她很想上前去摸摸他的臉、碰碰他的嘴角,可是,她緊緊攥住小小的拳頭,連忙撇過臉,不想變得更花癡。

  「瓊兒,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不用我讓朱雀送來的白玉脂桃膏?那雖然不是什麼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東西,可也來得不容易,要不是你請我吃那碗壽麵,我還捨不得拿出來。」到口的話硬是拐了個彎,打起了哈哈,可心裡卻不得不承認,他甚為欣賞她的機智,

  和她說話有一種莫名的舒暢感,只不過,他是個何等謹慎小心的人,要想撬開他的嘴,她還得多加把勁。

  他承認自己喜歡待在她身邊,但是,不能說的話還是不能說,人性通常最禁不起考驗,對她,他不想嘗試。

  但是她那麼聰慧,他的秘密還能在她面前隱藏多久?

  他還真沒有自信。

  姑娘家啊,還是笨一點的好,傻傻地長大、傻傻地嫁人生子,老了讓孩子奉養,過完這一輩子。

  無知未嘗不是一種福氣,不是嗎?

  要是這麼告訴她,她肯定給他一記大白眼。

  對於他會不會吃她的白眼嘛,唔……忽然很想試試看。

  「你的投桃報李太貴重,無功不受祿。」她努力讓自己顯得一本正經。

  「瓊兒這是不相信我的誠意?」

  「我看不見你的誠意在哪裡,我對你一無所知。」那白玉脂桃膏看起來就相當非凡,雖然說人情往來是互相的,但是一碗壽麵換那些用綠翡翠裝著、一打開就清香撲鼻的藥丸,再無知的人也知道不對勁,她不想欠這樣的人情。

  原來,白玉脂桃膏還不算誠意,難道要把血淋淋的心肝掏出來才叫誠意?

  這丫頭這麼難哄。

  「那麼,我可非得拿出我的「誠意」來不可了?」他斂容道。

  「公子不說,小女子也不敢逾越。」

  她的笑容淡去,像一朵花靜靜收起。

  該死的,他為什麼不喜歡她此時的神情?就像彼此之間突然劃出千山萬水的距離。

  萬玄緩緩吐出一口氣,像是在斟酌著該從哪裡啟齒,「我在京城開了一間珍玩鋪,我把日前你給我的那只跳刀壺放在店裡寄賣,賣出了三萬兩。」

  既然東西給了別人,賣銀子或留作自賞,要如何處裡都是人家的自由,她其實一點意見也沒有。

  不過,他說他在京城開了一間珍玩鋪?

  是「他」,不是「他家」?

  徐瓊蹙了蹙眉心。

  一個小孩子,哪來這般才能?

  「你的店?」

  萬玄歎了口氣,「我的。」真是個鬼靈精的丫頭。

  「你總算說了句實話。」人為了自保,有許多方式可以騙人,但唯獨眼睛騙不了人,如同現在的他,眼底一片澄澈。

  「小丫頭,你這麼精明,以後誰敢娶你?」

  「不勞費心。」她不高興地瞪他。

  「我自認做得很好,到底是哪裡露了餡?」被這樣看穿很沒面子,更多的是好奇這個小丫頭到底生了一對什麼樣的眼睛。

  「你這像是抽條的個子。」那高度十分不合理,增高機和轉大人也沒這麼厲害。

  他聞言一怔,不由得苦笑道:「你的觀察力真是驚人,也的確,若是沒有比旁人還要細緻的探測和觀察,哪有可能做得出轟動整個婺州城的四色大盤。不過,我的個子只能歸功於本公子從京城帶來的廚師太會煮菜,至於你家的廚娘,可能需要檢討了。」

  「原來問題出在廚子。」她撇了撇嘴,才剛剛誇他說了實話,立刻又是鬼話連篇了。

  她長得有那麼笨嗎?胡謅一通她就會信嗎?

  這種缺乏真心的人沒有繼續打交道的必要。

  她遂端起茶盞。

  喲,這是下逐客令了,真不給面子,屁股還沒坐熱,重要的事情都還沒說啊。

  「等等,你讓我把話說完。」

  萬玄,大創王朝的開朝皇帝,建立不世功業的開國元祖,眼界高遠、見識不俗,雖然他並沒有做好要向她吐實的準備,但是,他不禁苦笑,看來,今天是瞞不過這俏丫頭了。

  若是普通人,他壓根就不必斟酌什麼,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可自從和徐瓊打交道以來,他知道她看起來溫柔好說話,但事實上倔強埋在骨子裡,看她燒瓷器的堅持和執著就能知道,她一旦堅持某件事就會做到底。

  他發現,自己在妥協之間非得做出實際的退讓不可,否則,自己想要的就會落空。

  看著她那雙沉靜的烏黑大眼和越發甜美睿智的五官,外面的寒雪映著薄薄的日光將她低垂的睫毛染了一層金邊,粉嫩的臉蛋被映得紅潤,這樣的她已經不只是順眼而已,他看著她,抵在舌尖的話就這麼脫口而出,「我病了。」

  他就是這樣的人,他所能擁有的東西超乎普通人的想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誰,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但是,沒有什麼事情會比和徐瓊維持友好、讓她把他當朋友還要重要。

  事情走到這一步,他應該要交底了嗎?

  病了?

  徐瓊沉思,如果她說能理解,萬玄肯定不會信,有許多醫學報導都說過,侏儒症或巨人症都源自於內分泌失調,可能是腫瘤,也可能是遺傳的問題。

  在這年代,是不治之症。

  徐瓊見他面有頹色,但表情仍算鎮定。

  因為那毒婦的手段,他痛不欲生的由一個七尺男子漢在一夜之間倒退成孩童,從此他的生命時鐘停止在那一個骨胳撕裂、肉體崩潰的恐怖的夜晚,這些年來,他幾乎都要以為自己要游離在輪迴之外,徘徊在世上當一個遊魂,尤其他身邊那些熟識的面孔一個個老了,一個個走了——

  剛開始那會兒,他不是沒有驚慌失措過,是的,驚慌失措,為什麼他會遭遇這等厄運橫禍?

  他不是神之子?不是得神庇佑,永世不垂?

  現實告訴他,他只是個肉體凡胎的俗人。

  直到冷靜下來,他發現自己只有兩條路可以走,要不隱遁深山老林,永世不出,要不公諸於世,讓人當成妖怪燒死;這兩條路,他都不願為之。

  一夜苦思,他決定大隱隱於市,他稱病不出,替自己安排好後路,也替身邊忠心耿耿的人做了最妥善的安排,等到時機成熟,皇帝的身體每況欲下,最後詐死而逃。

  他住進了事先安排好的宅邸,身邊只留下少數值得信任的僕人,而皇宮很快敲起了喪鐘,京城整個戒嚴,他可笑的目睹了自己盛大的喪禮。

  從此,大創王朝再沒有他萬玄這個人了。

  他無聲無息,年復一年,低調的過著近乎死寂的日子。

  因為他是個死人。

  那日,真的無事可打發時,他會循著府裡不知多少的地道隨處亂走,漫不經心的在狹小的郡邸遇到她。

  無心的偶遇,卻徹底又翻轉了他的人生一回。

  他原本以為將寂靜到生命毀滅的那一刻的生機竟啟動了,他的時間不再是停滯在那裡,而是可喜的往前走了——

  「我一直以為,也想不到,我能來到那個我以為永遠不會到來的年紀。」他的表情如老僧入定,只是字句間仍然洩漏了壓抑不住熱切的情感。

  人要活得如同枯木死灰可不容易,尤其身體裡還擁有一顆活躍的心。

  徐瓊的表情稱得上是豐富,但萬玄看得出來,那裡面沒有一種叫做排斥的情緒,那樣的目光該怎麼說……她並不是被逼著接受一件她很不願意接受的事情。

  「如果我說岔了,還請公子指正,」她先禮後兵,「你的意思是說,你的病情因為某種緣故出現了轉機?」

  「是。」

  「我能問原因嗎?」

  「因為你。」他不是不知道,主動交出底牌會喪失主權,但是,他豁出去了,要是再隱隱藏藏,一點用處也沒有。

  他相信這麼做是值得的,他將會收到無可限量的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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