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火燒得好旺……」他幽幽地繼續說道。「所有人都死了,沒一個活著,我想最該死的人就是我,被火燒死也很好,夠痛快……我在火場裡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火星燙傷了我的臉,可不知怎地,我就是死不了,我想死,卻死不了!」
他忽地緊緊擁住她,緊緊地,嘶啞的嗓音含恨、含怨,還有一股說不出的茫然。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活下來,但,她懂。
因為每個人都有求生本能,因為人真正渴望的是生,不是死。
雖然,他是那麼地憎厭一切,憎厭自己……
「所以你之前才會跟我說,死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對嗎?」她側過唇,溫柔地吻他,吻他受傷的半邊臉,吻他從不曾真正痊癒的心。
他感受到那落上臉的點點溫柔,震顫不已。「我該死的,菲菲。」
「不,我很高興你活著,不然我便沒這機會認識你了。」說著,她又纏綿地親他的唇。
他喉頭發酸。「你識得我,是不幸。」
「是最大的幸福,真的,我很幸福。」她在他耳畔低語。「我只恨不能更多愛你一些,多為你做些事。無極,我還沒聽你真心笑過呢,我好想聽……」
他全身緊繃,將她柔弱的身子,呵護在自己懷裡。「我會笑的,等你好起來,我便會笑。」
也就是說,她這輩子是聽不到了。
月姬頹然斂眸,默默地在心裡品嚐著絕望,但她嘴上不說,就算眼裡滾著淚花,仍是故作堅強地笑著。
「那我們打勾勾,等我……好起來,你一定……要笑……給我聽。」嗓音在封無極耳邊逐漸破碎。
他咬緊牙關,很清楚她又即將暈去,而這一回,也不知能不能再醒來。他知道她一直撐著,因為答應過他會努力活著,所以她用盡了每一分意志,他好心疼,也很害怕,不知她還能這樣在生死間掙扎多久,也不確定自己還能承受幾回如此折磨。
他只能堅強著,不哭不怒,勾住她手指,搶在她昏迷前深情許諾──
「我答應你。」
***
他是否不配擁有她?
因為他殺太多人,造了太多罪孽,所以上天才要奪去他唯一的真愛,懲罰他?
但若是要罰,為何死的人不是他?為何要他親眼目睹自己心愛的人一天天地衰弱?
她清醒的時候愈來愈短,總是跟他說不上幾句話,便又陷入昏迷,他總是驚懼著,害怕這一次便是永訣。
若是她死了……
封無極驀地全身顫慄,手握成拳,放在嘴邊用力咬著。
他不能哭,不能崩潰,還有希望的,她答應過他,會努力活著,他要相信她,必須相信……
她不會拋下他一個人,絕對不會!
他咬著自己的手,拚命咬著,咬出牙印,咬出鮮血,卻咬不去心下的絕望。
忽地,有人敲門。
他悚然,急忙鎮定心神,嚥回喉間的酸苦,板著臉,漠然迎向走進房來的齊非。
齊非沒跟他說話,默默地為月姬診脈,蹙著眉頭,不知思索些什麼,封無極見他遲疑不決的神情,心下更是黯然。
他將齊非拉到門外,遞出一把刀鋒銳利的短刀。
「這給你。」
「給我?」齊非愕然。「做什麼?」
「菲菲合眼的那一刻,你馬上用這把刀刺進我後頸,那是我唯一的罩門。」封無極沉聲交代,語氣不帶遲疑,也無絲毫感情的變化。
他說話的神態,就好似只是輕描淡寫地問今天天氣好不好?但他可是要人取自己性命!
齊非駭然,幾乎握不住手上短刀。「你……幹麼要我這麼做?」
「若是你不能立即了結我,我一定會發狂,濫殺無辜,我不想違背對菲菲的承諾。」封無極淡淡解釋。「我答應她不再殺人了。」
「你答應月姬……不殺人?」
「你記住,機會只有一瞬,好好把握!」
齊非啞然。
這傢伙是怎樣?怕自己在愛人死去後狂性大發,所以寧可一死以全信諾嗎?
月姬對他,真的那麼重要嗎?失去她,他連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齊非心一緊。「還你。」他將短刀塞回給封無極。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殺你。」
封無極惱怒地擰眉。「你不殺我,等於是害了天下蒼生!」
他不以為意地聳聳肩。「坦白說我這人沒什麼正義感,天下蒼生如何,不干我的事。」
「你!」封無極怒瞪他。「我可能也會殺了你──不,我第一個便會殺你!」語帶威脅。
他可不怕,星眸燦亮。「你不會殺我的,你還等著我想辦法救回月姬姑娘的命呢!」
「你這是……什麼意思?」封無極顫聲問道,沈鬱的黑眸似是閃過一絲希冀,卻又不敢放縱自己多想。
沒想到會在邪王臉上看到如此惶惶不安的神情。
齊非若有所思地微笑。「你真要感謝這明月宮的藏書閣,我這幾天遍覽裡頭的醫藥典籍,偶然得到靈感,只是那玩意兒究竟有沒有效,我也不甚確定──」
「究竟是什麼?」封無極懶得聽他囉唆。
「天山雪蓮。」
終章
數月後。
夏日的天池,波光粼粼,湖面蔚藍,映著遠處皚皚群山,偶有幾隻白鷺飛來,點過水面雲影,體態婀娜多姿,煞是迷人。
湖畔的草原,點綴著五顏六色的繽紛花毯,濃密樹蔭下,一個白衣姑娘靠坐在樹幹邊,閉目養神,一匹黑馬甩著尾巴走過來,彎頸親匿地舔她白皙如玉的額頭。姑娘受不了癢,吃吃地笑,一個黑衣男子捧著一束花走過來,見狀,濃眉一擰,一腳便踢在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馬屁上。
「嗚∼∼」黑馬吃痛,嗚嗚哀鳴,轉過頭,十分哀怨地瞧了主子一眼。
黑衣男子理都不理,手不屑一揮,意思要馬兒識相滾遠一點。
「嗚!」黑馬又是悶悶一哼,卻不敢反抗,垂著首,乖乖閃到一邊。
白衣姑娘睜開眼,看這一人一馬的互動,櫻唇綻開,笑容猶如春花。「你這人真壞!幹麼這樣欺負自己的馬兒啊?」
「我欺負它?」男子瞪大眼,冷哼。「怎不說它膽敢輕薄我老婆?我不過是給它一點教訓而已!」
「誰是你老婆啊?」姑娘粉頰生暈,接過男子特意為她採來的花束,羞澀地把玩著。「人家又還沒嫁給你。」
「就快了,不是嗎?」男子在她身畔坐下,笑吟吟地捧住她嬌嫩的臉蛋。「你調養了幾個月,身子總算好多了,你堅持要請來的不速之客──齊非、溫行浪、紅蓮等人,明日也約莫就到了,待他們抵達,由你爹娘為我倆主婚,聖女月姬就正式成為我封無極的女人了,只屬於我一個!」愈想愈得意。「到時江湖上誰還敢再對你癡心妄想,我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就算這匹劣馬也一樣!」說著,還警告地朝黑馬橫去一眼。
後者不滿地噴了口氣。
唉,這人怎麼老愛跟自己的馬兒斗啊?簡直跟個孩子一樣。
月姬不禁好笑,明眸凝睇封無極,他受傷的半邊頰在塗抹過齊非給的去腐生肌膏後,疤痕已淡上許多,顯得不那麼猙獰扭曲,但臉上的神情,可還是一貫的傲慢冷酷。
他這帶著幾分彆扭的性子,這輩子怕是改不了了吧。
一念及此,月姬的目光裡不覺多了幾分溫柔。
猶記得幾個月前,她尚且在生死關頭徘徊,以為自己隨時會離開人世,沒想到如今竟有機會與他在這與世無爭的天山,白首偕老。
該感謝他,為了保她一命,他抱著她不眠不休地趕路,回到天山,找到開在絕頂冰壁上純潔無垢的雪蓮花。
為了摘那朵花,他差點摔下萬丈深淵,幸而他事先將愛駒綁在一株百年老樹上,拽住繩子,靠著馬兒的蠻勁將自己拉上來。
「要不是這匹馬兒機靈,及時使勁把你這個主子拉上來,你現下人不曉得在哪兒呢!好歹人家也救你一命,竟不知感激!」說著,她伸手點了點他額頭。
黑馬聽見女主人替自己辯護,大是爽快,歡悅地昂首嘶鳴一聲。
「瞧它得意的,馬尾巴都翹起來了!」他不屑地咕噥。
「它當然該得意了。」她柔聲道。「若不是它,你也不能平安摘得天山雪蓮,不但讓我解了七日奪魂香之毒,撿回一條命,連積在體內的舊毒也化盡,我這眼睛能恢復五、六成視力,也該謝謝它呢!」
「謝那畜牲做什麼?」雖然暗暗承認情人的話有道理,封無極仍是刻意不以為然地撇撇唇。「要謝就該謝齊非,若不是他想出以冰鎮熱的法子,我也想不到原來天山雪蓮竟能解你的毒。話說回來,你也不想想是誰一路把你抱回天山的?又是誰拚了老命為你摘花,最後還落得自己也跟著大病一場?」
她可知曉,她在鬼門關前掙扎的那段日子,他急白了多少頭髮?抱她回天山尋藥的那一路上,見她昏迷不醒,他又是如何六神無主,暗暗立誓與她共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