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望著女兒泛紫的臉色,難受不已,不覺同時點頭。「我們知道了,你放心。」
「嗯。」月姬頷首,玉手又在空中摸索。「無極?」
「我在這兒。」封無極主動握住她的手,異常滾燙的觸感令他心一痛,他咬牙強忍。
「你別擔心,菲菲,你的傷口雖然傷及內臟,但有我替你運功療傷,很快就能好。」麻煩的是滲進體內的毒。
「嗯,謝謝。」月姬明知他在說謊,卻不戳破,柔聲道:「我方才好像聽見你在威脅人家大夫,這樣不好,無極。」
他一窒。「我……沒威脅他,你聽錯了。」狼狽地否認,銳目狠瞪齊非,諒他也不敢隨便嚷嚷。
後者非常識相。「不錯,月姬姑娘,是你聽錯了。」頓了頓。「其實邪王只是問我,有沒有法子能讓你好得快些。」
「是嗎?」月姬若有似無地微笑。
真是善解人意的姑娘。
齊非暗暗感歎,教他不想救她都不行。想著,他掏出懷裡珍藏的千年人參,交給冷楓。
「冷宮主,麻煩把這人參熬了,每日讓月姬姑娘喝上三碗。」
「是。」冷楓接過,愛憐地撫了撫女兒的秀髮。「菲菲,你好好躺著歇息,娘去給你熬湯藥。」
齊非又轉向曹開朗。「曹先生,若是那些前來觀禮的賓客還沒走遠,請去向各派討些他們專供療毒的靈丹妙藥。」
「是,我馬上去!」曹開朗二話不說,自去討藥。
「至於你嘛──」齊非凝視封無極,見他神情慘澹,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悄然歎息,在他耳畔低語。「她中的是熱毒,你的內勁正巧偏陰冷,有需要時,就替她多輸一點真氣吧。」
封無極胸口一緊,聽出齊非的弦外之音。
他的意思是月姬的毒暫且無藥可解,只能盡量替她壓住,不致太快侵入五臟六腑,拖日子罷了。
他繃著臉,頹然坐在床畔,卻不敢露出一絲絕望之色,強自振作精神。
「菲菲,你一定累了吧?你睡吧,我在這裡陪你。」
「不要,我不想睡。」月姬搖頭,強撐著一口氣,朝他淡淡一笑。「你是不是生氣?」
「生氣?」他愣住。
「你氣自己讓我受傷嗎?」她輕輕捏他的手。「別生氣,那不是你的錯。」
「我──」封無極顫抖地反握住她。她實在太瞭解他,她怎知他現下滿腔郁惱,恨不得受傷的是自己?「是我不好,我沒護好你,若是我肯聽你的話就好了,若是我今日不來明月宮挑釁,你也不會……」
他小小的傲氣算什麼?江湖上的人都誤以為她是溫行浪的女人又怎樣?只要她能活著,只盼她好好地活著……
「菲菲!」他驀地咬牙,不許自己眼眶泛紅。「你會好的,你一定會好!」
「是,我會好的。」她柔順道。「我一定會好起來,所以你別再自責了,也別遷怒他人。你別再殺人了,好不好?」
「我──」封無極眼前一片黑。
他從小到大,一直在殺人,她居然要他從此停手?
「你其實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人,大家都誤解你了,我知道的。」
不,她不知道,他根本不是她想像的那種人!
「我答應你,為了你,我一定會努力活下來,很努力很努力,所以你別生氣了好嗎?」
他當然要生氣!
氣這賊老天,氣這世間的不公,氣閻羅王看走了眼,明明該勾走的是他的魂──他早就該死了,不該活到今日,不該的……
「無極?」她顫聲喚他,嗓音好微弱,宛似隨時會隨風而逝。
他喉嚨掐住,眼眸熱熱地滾著什麼,好不容易,才尋到說話的聲音。「你答應我,會努力活著?」
「嗯,我……答應。」
「那我也答應你。」他啞著嗓,伸手撫摸她臉頰。「菲菲,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他黯然,說著連自己也不相信的話。
他們都在說謊,說著安慰對方的謊,誰都知道對方在說謊,誰也都明白對方知道自己在說謊。
但這謊言,不得不說,因為現實,太殘酷──
***
「已經三天三夜了。」冷楓歎息。
「嗯。」曹開朗低聲應道,透過虛掩的窗扉,窺視房內的動靜。
他可憐的女兒依然時醒時睡,昏昏沉沈,而一臉憔悴的封無極也依然坐在床畔守護著,須臾不離。
「這三日來他不曾合過眼,一直照顧著菲菲,看來他真的很愛我們女兒。」
「菲菲也很愛他啊!」冷楓又是一聲長歎。
兩人彼此對望,不約而同都回想起前日封無極教訓他們的話──
「再如何相愛的情侶,都不一定能相守到老,而你們倆明明有這機會,卻因為一點小誤會鬧到分離二十年!你們鬧夠了沒?不覺得自己太無聊嗎?若是我跟菲菲能有二十手──不,二十天也行,我都會──」
當時,他沒再說下去,喉嚨像堵住了,困難地咕噥著。
但他不說,兩人也能明白他徹骨的痛。
「他說的很對。」冷楓啞聲低語。「我們倆確實太任性了。」
曹開朗注視她泛紅的眼眸,心如椎刺,不覺伸出手,輕輕握她肩膀。
她哽咽著,默默垂淚,許久,才勉強振作,捧著人參藥碗,送進房裡。
「這碗湯藥,菲菲醒來時,你餵她喝吧!」她交代封無極。
他默然點頭,雙目黯淡,毫無神采。
冷楓心弦一扯。「你自己也多保重,別累壞了,否則菲菲會難過的。」
溫柔的勸告似乎很令他震撼,啞然瞠視她。
這年輕人,怕是很少受到別人關心吧?
一念及此,冷楓悵然搖首,靜悄悄地離開,帶上房門。
封無極站起身,怔怔地目送她──她是菲菲的娘,她深深地疼愛著自己的女兒,她會耐性地為自己的女兒,梳順一頭秀髮。
難怪她捨不得將菲菲交給他這樣的男人,他的確配不上……
封無極怔忡著,忽地,床上傳來細微的聲響,他倏然凜神。
「無極。」月姬輕輕呼喚著他,一醒來,便想找他。
「我在這兒。」他深呼吸,壓抑著胸臆又是狂喜又是驚懼的浪潮,端起湯藥,扶著她靠坐在自己懷裡。「先喝點藥。」
「嗯。」
她將蒼白的唇觸上碗緣,卻無力地接不住送進嘴裡的湯藥,封無極眼見湯藥大半都流出來,心弦一緊,索性自己喝一大口,然後吻住她的唇,一點一滴地哺喂。
他慢慢地、悠悠地吻著她,餵給她的是湯藥,也是自己的真心。
月姬眼眸一酸,忽然覺得想哭,她強忍住,喝完半碗湯藥後,伸出手,顫顫地撫上他臉頰。
「你今天沒戴面具?」
他一震,這才恍然驚覺自己竟忘了戴上一向不離身的面具,他猛然扣住月姬手腕,不讓她碰觸自己。
但太遲了,方纔他餵藥時曾與她面頰相貼,她一定早就感覺到他臉上的傷痕有多粗礪可怕。
「你……我讓你受驚了嗎?」
雖然她看不見,但她比任何人都還敏銳,她會如何想像他殘缺的半邊臉?
他咬牙,懊惱地別過頭。
「別這樣。」她感受到他的自慚形穢,淺淺地揚起一抹笑。「我不怕的,讓我感覺你,好嗎?」
說著,她主動湊上自己的頰,貼住他受傷的那半邊。
他不覺顫慄,她柔嫩的肌膚怎能與他如此親匿廝磨?
「這是……讓火給灼傷的吧?」她宛如親眼目睹,眉宇蒙上淡淡的哀傷。「一定很痛吧,現在還痛嗎?」
「早就沒知覺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不答腔,黑眸瞠視著,彷彿凝望著久遠以前的過去,許久,他才沙啞地揚聲。「你還記得那個去搶婚的姑娘嗎?」
「你說紅蓮姑娘?」
「她其實便是我師父的親生女兒,而我娘便是她的師父。」
「你認識她?」她訝異。
「不算認識,只是知道而已。」他語氣空洞。「我十六歲那年,從我師父那兒得知他們倆交換兒女的真相,一時氣不過,主動前去找我娘談判。我要她放了那個女孩,她不肯,還說她就是要跟我師父比一比,看誰調教出的兵器更厲害。」
月姬身子一顫。「你娘……真的那麼說?」
他點頭,抹去臉上所有神情。「後來我忽然便發狂了,一劍殺了她。」
她震驚。「你說什麼?」
「你沒聽錯。」他自嘲地撇唇。「我親手弒母,連我的師父也是死在我手上。」
殺師弒母!這就是他不為人所知的過去嗎?
月姬屏住氣息,想像他這些年來是如何隱忍著這樣的痛苦,不禁心如刀割。
怪不得他會老是作惡夢了……
「我娘臨死以前,交代紅蓮一件最後的任務,要她殺了風雲莊所有的人。」
「你是指當年風雲莊的滅門慘案嗎?原來是紅蓮姑娘下的手?」
「是我殺的。」他冷然道。「她見到她師父死於非命,早就嚇得不知所措了,是我替她完成了這最後一件任務。」
月姬悵然。雖然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她能感覺到,他在木然地敘述這些過去時,心口其實淌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