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雅,朕希望你永遠像現在這麼單純可愛,不要讓朕後悔給了你太多的寵愛。朕最不喜歡的就是後宮女人參政,你明白嗎?」
「臣妾明白了。」她低垂著頭。
皇甫夜安撫地給予一笑,捏起她的下頷,剛要湊上去一吻,忽然,窗外有兩個宮女的對話飄進他的耳朵裡──
「真的嗎?這怎麼可能?」
「當然是真的啊。你看這詩中寫的話不就是那個顧貴人的口氣嗎?只是沒想到,她竟然把自己寫的詩傳到外面去。現在這詩在京中流傳很廣,人家說,這個叫什麼宮詞,很多貴族小姐都喜歡把這種宮詞繡到手帕和團扇上。」
「咦?那顧貴人豈不是把自己的私事宣揚得滿街都知道了嗎?那聖上會不會很沒有面子?」
「噓──聖上怕什麼?她不過是個被打入冷宮的女子,誰讓她好好的娘娘不當,才會有今天的下場。外面的人只會笑話她不知道惜福,多少人還想打破頭的來替代她這個位置呢。」
「哼,她們真是癡心妄想,全東嶽最美的女人就是我們蘇貴人,外面的女子再美也不可能比過蘇貴人,聖上才不會喜歡她們呢。」
「就是……」
皇甫夜陡然直起腰,揚聲道:「外面的人,給朕進來!」
蘇秀雅嚇得站起來,生怕那兩個宮女說的話惹惱了他,連累了自己。
兩個被嚇到的宮女磨磨蹭蹭地轉到前面的殿門前,急忙跪下,「聖上,奴婢不知道聖駕在這邊,所以……」
「顧貴人寫了什麼?」皇甫夜盯著她們其中一人手上握著的絹帕,那絹帕上明顯有字。
「只是、只是一首詩。」
「拿過來給朕看。」
宮女雖然害怕,卻不敢不將手帕遞給他。
皇甫夜的鳳眸又瞇了起來,定定地投注在絹帕上那一串長長的小字。
宮詞,這是宮中女人為了打發無聊時間而做的詩詞,自古到今,最著名的便是那句「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
而顧青彤的這一首,字數更多,悲涼之情更勝,觸目所及都是讓人心驚肉跳的冷冷味道,一片淒涼──
露階玉欄淨,霜瓦琉盞清。
寒蟬覆花影,冷院秋月明。
風藏枯葉笑,雪沒殘梅情。
畸零半生度,織就絲滿庭。
這是她的心聲嗎?將她丟棄在冷宮中,會讓她如此的心灰意冷?
「聖上,臣妾管教不嚴,奴婢出言散漫,惹惱了聖心,臣妾……」
蘇秀雅還在戰戰兢兢地告罪,皇甫夜忽然猛地握緊那條手絹,起身出了蘭陵宮。
這麼多日,他不許任何人在他的面前提起顧青彤的名字,但是關於她的事情仍然不絕於耳。
她在騎鶴殿鋤草種花,養蠶織布,這些事情他都知道。他和眾人一樣,好奇於她打發光陰的方法,卻狠下心腸不去過問。
但是,如此真正傷到的似乎不是她,而是他。
一天天,像煎熬一樣,強迫自己不去理睬她的事情,又忍不住想聽到更多。
今夜,驀然看到這首悲涼的詩,讓他的心頭像是被人狠狠地抓了一把,疼得再也無法漠視。
去看看她吧,若她有了悔意,也許,也許……
第六章
身為皇帝,皇甫夜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為了高高的宮牆而犯愁。
當站在騎鶴殿門前時,他不禁皺起了眉。最好的入門方法當然是敲門而入,但是不知怎的,他就是放不下心頭的結,不想就這樣太直接的面對顧青彤。
翻牆而入,悄悄見面,似乎是最好的選擇。但是,這騎鶴殿為何圍牆會建得這麼高?讓自認輕功高妙的他也只能望之興歎。
牆內一直有吱吱呀呀的聲音傳來,這就是織布機的聲音嗎?竟然這樣響,每一聲都好像能劃破寂靜的夜空,飄到很遠的地方去。
這到底是她無聲的抗議,還是認命的順從?
「聖上,要進去通傳嗎?」等了好久不見他有動靜,加上外面實在是很冷,昨夜剛下過一場雪,跟隨他的貼身小太監幾乎都要站不住了,只好壯著膽子請示。
「知不知道是否有人來看過顧貴人?」他終於開了口。
「沒有,哪兒會有人敢來呢?都知道顧貴人是……」
「是什麼?」他一蹙眉。
小太監低下頭,「都說顧貴人是被軟禁在這裡,聖上不會再理她了,連顧丞相家都沒有人敢來看她,更不要說其他人。」
「世上的人果然都是勢利眼。」他冷冷地哼笑了下,不知道在嘲笑誰。
「明艷,明日問問花匠,能不能把這棵梔子樹移走?它擋著這一片的陽光,我的花便不會開得燦爛。」
牆內織布機的聲音停下了,不知何時,顧青彤已經到了院子裡。
聽到她的聲音響起,皇甫夜的神情立刻凝重起來。
「是,娘娘。可是您的蠶已經沒有桑葉了,宮裡的繡坊不願意再給奴婢桑葉,說是若都給了咱們,他們養的蠶就沒得吃了。」這宮女的聲音聽上去很是委屈和不滿。
「知道了,我現在是待罪之人,人家不肯給我桑葉也在情理之中。」而顧青彤的語氣卻是如此的淡然平靜,彷彿繡坊拒絕再提供桑葉的做法並未羞辱了她。
但皇甫夜卻有點站不住了,他看了眼牆外一棵高大的槐樹,忽然一縱身掠上樹梢,下面的小太監差點叫出來,被他回頭一記冷眼射過來,將那句驚呼硬生生地又嚥了回去。
從樹梢再掠向騎鶴殿的牆頭,找了處角度最佳的位置,皇甫夜低聲蹲下。因為是隆冬,槐樹上已經沒有可以遮擋身形的茂密樹冠,但還好現在是黑夜,院內的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高高的宮牆上會有一個人趴在那裡注視著下面的一舉一動。
倘若讓臣子們看到他現在的樣子,豈不是將帝王的尊嚴都掃到地面上去了?
雖然覺得好笑,他還是按捺不住好奇,直勾勾地盯著小院中那道清瘦的人影。
許多日不見了,她看上去似乎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糟。
雖然換上女裝,但是她還是選擇了行動較為方便的箭袖窄裙,乍看之下和小宮女的穿著打扮差不多。身上沒有過多的首飾,只有髮式從少女飛燕髻變為了同心髻。
手中握著一柄小小的繡鋤,彎著腰為那些不知名的小花松上時居然滿面笑容,彷彿她正在做的是一件讓她最快樂滿足的事情。
這就是那個感歎「風藏枯葉笑,雪沒殘梅情」的冷宮女人嗎?那位自憐將會「畸零半生度,織就絲滿庭」的貴人?
現在的她,和詩中的她,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
「娘娘,宮外又來消息了。有個叫朱子橋的非要娘娘的親筆詩,說願意出三百兩銀子,娘娘,要寫給他嗎?」
「朱子橋?那是京中有名的奸商。」顧青彤一笑,「他想要到我的詩詞,然後轉做成繡品或刻錄成書,真是好精明的頭腦。」
皇甫夜暗中疑惑。朱子橋?這是什麼人物?怎麼從沒有聽說過?原來京中還有人願意花錢從宮內買詩?
此時他又聽到下面的一句話,讓他的鼻子差點氣歪──
「三百兩銀子就想要我做他的搖錢樹嗎?你去告訴他,沒有六百兩,我是不會給他寫詩詞的。」
「是,娘娘。」明艷又眉開眼笑起來。「奴婢就說嘛,上次清歌坊的老闆娘和娘娘要詩詞,隨隨便便寫個五六句給她,人家清歌坊一出手就是五百兩銀子呢。」
一股怒火從心底不可遏止地冒了出來,皇甫夜怎麼也想不到這個在外人眼裡哀怨悱惻的冷宮嬪妃,居然會利用自己的處境和才華從外人手裡賺錢?
他一時氣憤不過,手掌一撐牆頭的瓦片,翻身跳入宮苑內。
明艷嚇得叫了起來,「來人啊,有刺客!」
「朕在錢上面虧待你了?委屈你身為娘娘還要賣詩文換錢?」皇甫夜一把抓住顧青彤的手腕,在她的眼中捕捉到了驚嚇的神色。很好,原來這個女人也會花容失色。
「聖上怎麼來了?臣妾有失遠迎,請聖上治罪。」她要跪下行禮,但是他抓得很緊,讓她的身子根本沉不下去。
「回答朕,不要和朕打馬虎眼,顧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朕不喜歡。」
顧青彤靜靜地看著他怒火熊熊的雙眼,低聲對明艷吩咐,「不要叫得左鄰右舍都知道了,你去給聖上準備一杯茶來吧。」她居然還對皇甫夜笑了笑,「不知道聖上要來,宮中沒有備下好茶,聖上如果喝不慣,不要強求。」
這樣的話好熟悉。皇甫夜的眼前立刻閃過那一風雨之夜,他冒雨冒黑去東市街口找她,兩個人坐在那破舊的小屋子中,分食一碗粥時的溫馨情景。
他一沉眉骨,「不要暗示是朕虧待了你,所以讓你連茶都請不起。」
「臣妾怎麼敢呢?聖上說過不喜歡臣妾揣測聖心,所以臣妾也不揣測,只是在說實情而已。」
她多一分的從容淡定,皇甫夜心頭的火就燒得更旺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