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再說一次。」男人微微側過臉看他。
喜子垂下眼,改口道:「爺。」
「太久沒來了,這夜市出乎想像的熱鬧。」
「陛……爺每日忙於政事,連下午也少有空閒時光,自然是疏遠了這些熱鬧。」喜子歎氣。
「瞧你這口氣,心疼主子?」
「自然是極為心疼……」喜子機靈地留意到周邊護衛奇異的表情,忽地想起自己的相貌生得極好,這種話說出口不免讓人誤解……他對上男人情緒難辨的眼眸,心一跳,連忙道:「爺,不只我,大伙都心疼爺!」
男人要笑不笑,目光轉回岸上的熱鬧。沿岸都是攤販,苦力在搬貨,還有讀書人正準備上船游夜河,龍蛇混雜,社會階級在岸邊盡露無遺。男人就要收回視線時,突地瞥見兩個披著連帽斗篷的姑娘出現在岸邊。
一陣風吹來,恰好把其中一名姑娘的帽子吹落,落出她驚為天人的嬌顏。尚且年幼,含苞待放,她美目流轉,落在週遭環境時,朱唇彎起。
那是一個少女單純好奇的打量。這樣的打量在少女面上形成一種極為好看的嬌憨,令人賞心悅目。
而她身邊的姑娘則始終抓著連帽,看得出是警覺性極高的性子,會讓他目光停在她身上,是因為她抬頭看燒掉的燈盞後,一直觀察著四周。
是觀察,而不是單單好奇地看。
男人順著她的目光,審察著這週遭,見沒有什麼異常,於是又將注意力落在她身上。
像發覺到有人在端相她,她慢慢轉過頭,與他目光瞬間交會。
她手指抓著連帽一角,半擋住口鼻,一雙眼眸倒是曝了光。
男人沒有移動步伐來窺全她的樣貌,只一直盯在她的眼上。
明明有段距離,她確定這個男人是在看著她。她不由自主地站得更加硬直,沒有先移開視線。
這男人為什麼直盯著她不放?她心裡微微起疑,退了一步,露出馮十六,然後,他的目光就這樣落在馮十六的面上。
原來如此。對方不是在看她,是她擋道了,馮無鹽想道。
這時她又瞧見他身邊的美貌少年……原來,是那個璧人啊。她嘴角扯了下。這世上真是繞圈子,她對璧人有好感,璧人通常喜歡美麗的晉女,而十六這個晉女卻是畏懼璧人的高大。人生或許天生就是注定求而不得。
這人能在這艘大船上,還有美貌少年侍候,必是手握權勢。可惜十六心在皇帝身上……她想了想,又上前一步擋住十六,再度對上他的打量。
他的面目是模糊不清的,不過她感覺得到他沒有把目光挪開,大概還等著她這株不請自來的雜草自行移開,好讓他能夠再看清十六。
她可不想最後鬧出個什麼強奪心不甘情不願的民女,圖惹麻煩,所以她還是堅持站在原地。
「十二,你做什麼?看夠了沒?九姊還在客棧等我們呢。」馮十六在她身後探出臉,順著她的視線看見那艘樓船。船上有個高大的男人高高在上……朝著這方向看?她才對上那男人的目光,就莫名地僵硬起來。
「你可以先走,我並不想見她。」馮無鹽隨口道。在她眼裡,馮九的腦子是被驢踢了,才會幫助夫婿坑殺小姨子,想都知道此時客棧除了馮九外,還有她的夫婿在場。
有些時候她不免要想,如果她雙手不俐落了,她的世界是不是就可以安靜下來了?可惜,她捨不得,真的捨不得。
樓船旁有什麼在移動著,她放眼看去,是一艘小花舫停在樓船旁,似乎正在等著上去?她心裡嗤笑一聲,轉過身不再理這艘船主人愛往哪看。
事實上,喜子正在聽護衛上前低語,說是有花舫湊過來問是否需要上船熱鬧一番。這是岸邊花舫討生意的手法,文人雅客多半會讓她們上船佐歌舞,喜子卻是冷笑一聲,讓他們去婉拒了。他再回頭,順著男人的打量,落在馮十六的面上。
他吃了一驚。「這小姑娘真是好看極了。」
「跟你挺像的。」男人看他一眼。
喜子聞言一怔,又仔細瞧了瞧那個美得不可方物的姑娘。哪像……最多只能說兩人五官都好,他入宮前也沒多好看,還是入了宮養胖身子,臉張開了,才發現自己好像長得不錯。
他很快地就被陛下看中,調到身旁侍候,也沒有什麼人敢覬覦他。聽一些晉人老人說,前朝舊帝有斷袖癖好,所以宮中太監都有一定的姿色:所幸,陛下沒有這個喜好……沒有吧?目前宮中尚無后妃,平常陛下忙於政事,讓人看不出他的性向喜好。
「爺,各地已經準備在籌備採選了,這姑娘不知有沒有在名單上。」若然不在,未免可惜。那樣的美貌,夠讓她在宮中迅速站穩一席之地,甚至,也能得陛下愛寵……
陛下登基三年,至今才第一次採選,才第一次出宮……他都要同情陛下了。三年前謹帝駕崩,讓大家猝不及防:若謹帝沒有出事,陛下至今應還是那個在海外遨遊的寧王吧……
「不如奴婢去查查吧。」他主動請命,務必要將那位姑娘送進去。
男人心不在焉地再看美麗的少女一眼,摸著玉扳指。「我若要,便不能送進宮裡。」他也沒說要不要,忽地指著一個角落,「那人想做什麼?」
喜子瞇眼看去,一臉茫然。
男人另一側的護衛燕奔看了看,上前,說道:「爺。」
「說。」
「那男人在尾隨那個連帽斗篷的姑娘。」
喜子再仔細一看,果然如此。混在人群中不易被發現,那個男人看似游夜市,其實一直跟著一個女人。但,陛下怎麼留意到這上頭了?
燕奔替他指點迷津:「剛才那兩位姑娘分開後,一個往街上客棧去,另一個似乎還要逛夜市,這男人明顯在等她落單。我猜等到無人處,他就會動手了。」
他點了兩處,喜子才發現先前那美麗的少女在另一頭了,而陛下卻是指著這一頭?也是俊俏的姑娘?
喜子沒什麼上心,道:「這不妙啊。聽說夜市偶爾會丟了人,原來是這等下作手法。」他的語氣就跟宮裡其他人聊著哪個人要遭罪了一樣。宮裡的人,早就習慣了用「看」,而不會主動去「做」來自攬麻煩上身。
在船上的人目視下,一前一後,沒人黑暗裡。
可以想見她的結局,船上卻無人有所動作。
男人摸了摸唇瓣,沉吟道:「燕奔。」
「屬下在。」
「去英雄救美吧。看看你有沒有這本事讓那姑娘看上你,她看起來膽子夠大,骨頭也夠硬。」他嘴角微微有了弧度,目光一瞥,不經意又落到美麗的少女那一頭。
也不是刻意尋她,而是有人天生就容易讓人一眼定住。此時她正經過靠岸的花舫,並停步往裡頭看去,不知是好奇還是有她相識的人。
漆黑的睫毛半垂,他盯著她誘人的背影,開口說著:「去看看那美麗的晉女是不是花舫裡的妓子。要是,就帶她上船吧。」
第2章(1)
馮無鹽其實是一個很怕疼很怕疼的人,但她從來沒有讓人知道過。
如果讓人知道了,說不定哪天她就會敗在這樣的疼痛下而賠上自己的一生:所以,每次她總是在那些所謂的姊夫或者覬覦她手藝的男人面前,裝作一點也不痛的樣子。
她畢竟是個姑娘家……跌了一跤,好痛,卻只能裝作痛感不存在。她也裝狠,不,現在是真狠,很多時候裝久了也就成真。也許到哪天要殺人,她也能下得了手。
有時,她也會想著,是不是讓雙手受點傷,傷到做出來的版畫遠不及他人,那麼,這一切是不是就可以停止了?
可是,她很不甘心呢。
憑什麼強盜來奪取她的東西,她必須毀了它才能避開這些不要臉的強盜,這是什麼道理?這跟為了保全自已,先毀去容貌好讓那些登徒子放棄,有什麼差別?為什麼不是那些登徒子自己毀容謝罪?
大俠從天而降救她一命……她想起來了。
這是她遇過最好笑的事:不,不能笑,大俠是好心,只是她並不需要。她一個人就能應付那些衣冠禽獸了,大俠來了只是拖累她,讓她摔了一跤,蹭掉了胳膊一片皮,他的長刀也把她的衣裙劃破了。
她疼得要命,心裡卻暖得要命,雖然還滿傻眼的……這位大俠救過人嗎?她都在內疚了。若她不要動、縮在一角,她想大俠應不會這麼笨拙。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不求回報地救她……結果是,她還是適合獨力自救。
她的記憶好像出現斷層了。她只記得被大俠帶來到樓船,有姑娘幫她換衣後,她就有點頭暈……受了傷會暈?好像是。
……受了傷,身體會發熱?好像是。
她還沒有受過這麼大面積的傷,摔上一跤時其實會撞上的是手掌,在那一剎間她是真在想是不是手指傷到,就可以避開之後的紛擾:最後,終究還是轉了念,護住雙手,以胳膊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