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無鹽好奇問道:「晉城女子為什麼常扮男裝?」
胡伯敏抓抓頭。「大概是海外那些船員帶回來的亂七八糟見聞吧,說什麼海外的女人跟金璧的男人一樣多情,養了不少情人等諸如此類的例子……晉城的姑娘聽久了心也野了。不過,再野再大的勇氣也只敢穿著男裝出來晃,誰敢學那些不著調的奇聞……當然,小姐是不一樣的吧?」
馮無鹽與鍾憐聽見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表情本是呆了一瞬,但到最後一句,鍾憐回過神搶先道:「自然是不一樣的。我家姑娘是外地人,連聽都沒有聽過這些匪夷所思的奇聞,多虧公子提醒,回頭就換回來。」
兩人走出鋪子,晉城街道被夕陽的光芒籠罩,彷彿璀璨的金光落入凡間,一股輕風湧進街道,直撲馮無鹽面上。她半是合眼,感覺這股風連帶入了心裡,她輕輕吐了一口氣,忽地噗嘯一笑,「好像也不錯呢。」
馮無鹽微微一笑。「以前待在一方之地,真是孤陋寡聞。一個女人還能養多個情人我前所未聞,今天真是開了眼界。」她微地躬身,「鍾憐,說起來還要多謝你試著讓我視野開闊。我可以理解晉城姑娘為什麼女扮男裝了,這真的會讓我們的心態再廣一些,而這樣子的心態正是起點。」
等……等一下!廣什麼?什麼起點?鍾憐心裡慌張起來。她讓馮無鹽換上男裝是另有目的的。今早馮無鹽神色自若,食量正常,若說真有什麼異樣,就是眼眸如染了胭脂,其實……比她預想的好很多到簡直出乎她預料跟死氣沉沉、永遠一蹶不振的宮裡妃子完全不同。
她沒有想到馮無鹽會振作得如此之快,快到……或許陛下在馮無鹽心裡根本不算什麼。
「天色還不晚,姑娘若還不累,我們走走?」
馮無鹽看看已經要昏暗的天色,再看看她,點頭。「好啊。」現在她是客隨主便,宅子是人家的,要她不回去她就不回去。
鍾憐明顯鬆口氣,跑去跟車伕低聲說了幾句後,便跟著馮無鹽走在晉城的街上。
「姑娘怎麼想要賣版畫呢?」她早上說改到晉城裡的拍賣鋪來看看,一轉頭馮無鹽馬上拿了版畫出來。
馮無鹽面不改色地答道:「因為我想要知道晉城的收藏家有多喜歡馮十二的版畫,何況我想買些零碎的東西也方便。」
鍾憐笑道:「有什麼東西想買,吩咐奴婢就是了,姑娘何必費這麼大的工夫?」
「那不一樣的。鍾憐你待我很好,有時我也想……」馮無鹽隨意掃過週遭,指向賣糖葫蘆的小販,「想請你吃它,卻身無分文要你來付,我多沒有面子。」
鍾憐看去,一愣,笑著過去買了兩支糖葫蘆,一支分給馮無鹽。「今天就讓奴婢先厚顏請姑娘了。」
馮無鹽硬著頭皮接過,看了她一眼,不自然地舔了兩下。她還真沒有當街吃過這種東西……接受對方善意似乎不太難,她想。
「姑娘先前應該跟胡公子說姓龍,而不是姓燕。」鍾憐柔聲提醒。
……雖然接受對方的善意不難,卻也要謹記必須跟鍾憐保持距離,馮無鹽在心裡加了這一條。她泰然自若答道:「我怕冒犯陛下,燕爺應該不會介意的。」
鍾憐欲言又止。
馮無鹽轉了話題,帶絲疑惑道:「鍾憐,你看起來很熟門熟路。」雖然說看似在逛街,其實鍾憐一直像是在認路把她帶往某一處。
鍾憐帶著她進入巷子直通到底,到另一頭的街上,指著對面的樓子。
「……?」她看著那間明顯正在作買賣,以致賓來客往的樓子,再回頭看鍾憐。裡頭有版畫?
鍾憐輕聲道:「昨晚來的美人就是出身在此。」
轟的一聲,耳邊彷彿炸開了,馮無鹽眼前瞬間一片泛白,暈眩得幾乎站立不穩,右手下意識緊緊握住腰袋裡的碧玉刀。
「不過就是紅樓裡的人,」鍾憐的聲音像自遠處傳來,強迫著她聽進去,「姑娘何必在意?那樣的人只是給爺們解悶用的,倘若真有爺們著了道,弄死也就罷了。況且陛下不會著道,只是一夜貪歡而已。」
還不行,得再多給她點時間,她想。馮無鹽極力壓下湧上心口的撕裂感,極力控制住頭暈目眩。
「姑娘?」
馮無鹽暗暗用力吸氣,手上隔著腰袋感到的熟悉刀柄讓她微微鎮定。她轉頭看著鍾憐,輕聲問著:「你帶我來看她的落魄可欺?可是,不是她主動的啊。」她的聲音太輕了,以致聽不出裡頭持續的顫意。
鍾憐一怔,怔然裡帶著些許的迷惑。
忽然間,馮無鹽微笑起來,依舊輕聲道:「謝謝你,我明白了。」
「我明白你的心意。你的陛下是不會著道的。」馮無鹽說著這話時,想要笑出聲,但喉嚨光是擠出這些字句就已經用盡力量了。真要笑出來,她不知道到那時她會不會愈軟再也動不了。
不是已經好了嗎?怎麼……只要一面對,甚至稍稍深想了,她還是不受控制地顫抖。一定是還不夠努力……
弄死?鍾憐是一個極其忠心的人,龍天運讓她做什麼她便做,也只說該說的話,這一點馮無鹽一直有所感覺。現在鍾憐當著她的面明示她說可以弄死一個女人……她應該感謝鍾憐待她的心意,可是,她們的想法差太大,到底……是她錯了,還是鍾憐錯了?她真的很困惑。
她低頭看著左手一直拿著的糖葫蘆。
「公子?」
馮無鹽緩慢地回過神,看著紅樓的人不知何時越過街來到她們面前。
「瞧你們在這頭張望的,想進……是女扮男裝啊。」那人笑道,上下打量馮無鹽,最後落在她的面上。不是大美人,心裡便有了底。「夫人是來抓奸?不好吧。要是惹你家老爺不開心,你也會不好受,對吧?不如睜隻眼閉只眼。」鍾憐立即反手給他一巴掌。「由得你在這裡胡亂說話!」「你——」
「有什麼好抓的?男人有心要來,誰能阻止?」馮無鹽轉向鍾憐,聲音仍是輕虛無力,但臉色冷淡,肩直而挺,完全不理會紅樓的人。「走了,我想回去了。」
一開房門,迎面而來便是一片黑暗。
「姑娘,我去廚房把飯菜端過來。」鍾憐越過馮無鹽要先點亮燭台。
馮無鹽正想說「不用了,我不餓」,忽然間——「出去。」
馮無鹽停步。
鍾憐聞言,臉色陡變,往馮無鹽的方向看去,但忠誠的本能讓她直覺聽從命令退後著。她垂著眼,將門輕悄地掩上。
屋子裡,安安靜靜的,只剩呼息聲。馮無鹽直視著前方,雙唇微張,無聲地喘了口氣,而後用力彎著嘴角。
暈黃的燭光倏地亮起,桌旁漫不經心地點著燭火的龍天運立即現形。即使燭光只照亮龍天運的半側身體,這個男人的氣勢仍然強烈而深刻地存在這間房裡。
她跟他就像兩個世界裡的人一馮無鹽心裡忽生出這個念頭來。
一開始,是她想得太簡單了,以為只是璧人與晉人的不同,璧人較為強勢:以為只是一時貪歡之舉,她可放可收是有主動權的:以為自己心如鐵石,能夠輕鬆地面對結束……
別人騙不了她,只有自己才能騙過自己。
皇帝?那真是……雪上加霜。
昨天,在她想要認真跟他談時,她還在想,是不是……是不是嘗試著跟他約法三章:我們一心一意守著彼此,直到我們發白齒落合眼時,約定自動結束:下輩子各自散去,到時他另外找女人,而她也不必面對。
雖然這樣的想法是異想天開,但或許真說不定有這樣的男子存在呢。
直到昨夜。
即使屏障著任何想像,她的喉口仍是湧起強烈的不適感,心頭撕裂著。他正跟人纏綿時,她眼前一片泛白,無法控制地顫抖著,想把自己埋進地底深處,什麼也不要看,什麼也不要想。
原來,馮無鹽,你這麼軟弱。
以前她一直認為她跟十六想法不同,她堅強許多。現在比起來,執意要人宮當寵妃的十六,心志確實比她強大許多……寵妃呢……會愛寵十六的男人將是眼前這個……皇帝……
她都想放聲大笑了。
無意間,她瞥見桌上燒了一半的畫,心裡終於明白好一陣子沒見的男人出現的原因。
因為意願被違背了,所以他無法容許?如果乖順點,很快會生膩?馮無鹽帶點迷惑地想著。
「怎麼這麼晚回來?」他含笑道,打斷了她的思緒。他走到她面前,目光一直膠在她的面上,也不知在看什麼。「在外面玩得開心麼?」
一股甜膩膩的氣味撲鼻,他終於轉開視線,落在她的左手上。他抽走她手上的糖葫蘆,訝問:「手這麼冰?
可見是凍到了……喜歡糖葫蘆?」
「還好。」她自覺語氣很正常,於是,微笑道:「是鍾憐送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