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
「就如喜子說的,他是明喜的轉世一樣:有時我也會想,我的前輩子一定是百年前的璧人,因為我的,獨佔欲太強了,跟天下的男人一樣強。這種,不是理所當然的,法則,在百年前,卻是再自然不過的。」
她說話到最後,中斷愈多,到最後她又笑開了,道:「讓你們擔心了。我,能不能獨自看雕版器具?」
鍾憐屈身退後。
喜子腦袋亂紛紛的,臨走前他開口:「雖然我不太懂,不過其實,入宮前我怕得要命,人了宮每天都是笑咪咪。過了那個檻,就好了。」
馮無鹽微笑。「是的,你說得很對呢。」
門靜靜地掩上了。
她直直地站在那裡。
「是的。」她又重複一次,「可是,我不想,過那個檻。過去了,就不再是我了。」
燭光搖曳不定,她盯著良久,彎身輕輕吹滅了,小廳裡陷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
「規則,可以變的,只是我們願不願意被影響。」
她有些暈眩,扶著牆慢慢地坐到地上。
只是坐一下,她想。今天去看石刻像,確實有些累了,累到眼睛疼痛火辣,她真的好累……她輕輕噗哧笑一聲。光是笑出聲,她就覺得力氣被抽空了。
即使合著眼,仍然感到酸澀的痛感在眼裡峰擁而出,落在冰冷的臉頰上,一直止不住。
她輕輕吐著氣。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只是,不小心,太投人了點。」她嘴角彎起,胸口起伏微微加快。
沒有辦法,每個人都會被影響的,即使她不願意,也被娘親影響了。從小就看見娘親求而不得,在不知不覺中她也受到影響,所以她放下書。那時,已經來不及了,她早就格格不入了。她另找興趣投入其中,樂此不疲,活在屬於自己的世界裡,她很滿意了。
她偶爾也會想,如果剝去幼年時期的記憶,是不是可以跟十六她們一樣,不要想太多,停止去思考,活在規則下,一定可以過得很好。
長兄三年前死,即是謹帝:謹帝登基不過數日意外身死,金璧不正統的流言又起,但寧王為帝雷厲風行,大刀闊斧,強勢壓住不穩定的局面:甚至有傳言,寧王才是真命天子,謹帝只是擋路的……連她只埋首在雕版世界裡都能聽見這些風聲,她早該想到的……早該的……只是心裡一直壓著這份懷疑……不想面對。
一旦面對了,她什麼都完了。
「主動權在我,我貪心,我好奇,不小心,跨線,我可以解決的。」
她的運氣差了點,看中的是地位不對等的男人。皇帝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但對她而言,卻是一個龐大的怪物,活生生壓滅了她內心深處微弱的嘶鳴。
「沒什麼大不了的,小事情。」
「這種傷,不算什麼。」
啪噠啪噠,衣裙濕了一片又濕,她雙臂環住頭,埋在膝上。
「再一下……再一下就好……我會站起來的。」
「我會走回我自己的世界,只要給我時間。」
「我是馮無鹽,我可以的。」
第8章(1)
「那是什麼?」
「是馮十二的木刻版畫,魚躍龍門!」
一群雕版師湊了過去研究。「這刻法確實是馮十二之技,怎麼沒見過印刷成圖過?」
「譚老闆說是有收藏家輾轉到手,本要送往海外,臨時出了事不得不忍痛出售。馮十二的佛像版畫,通常印刷千張即銷毀原版,這一回能看見沒有印刷過的木刻,實是幸運之至。譚老闆說了,先放三天,再出價。」
「話說回來,為什麼是這幅魚躍龍門只刻不印呢?」
因為當時她就在船上,聽見「要不要吃新鮮的魚」,於是福至心靈就刻了。因為,現在她手頭上只有在船上刻出來的版畫可以換錢。
或許是海外船隻停在晉城的原故,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會在晉城出現:為此,晉城好幾家樓鋪開了創舉,有了名為拍賣會的買賣。價高者得,販售物也包括書畫墨寶,同時時不時展覽,讓同行有機會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無形中將藝術文化再往前推上一把。
馮無鹽在船上時就想過,她不可能永遠留在晉城,那麼在晉城這段日子裡,她首要是看一回版畫展覽以及畫像石刻。
可能是她不經意曾在鍾憐面前洩露這個念頭,今天比平日都早,鍾憐就捧著一套新的男裝出現,說是不去寺裡,轉來看這間鋪子裡的版畫展。
男裝什麼的,她還是第一次換上:男子的束髮、男子的衣褲、男子的鞋履,彷彿無憂無虎的閨閣小姐扮男子出遊一樣。
鍾憐是怕她待在他的宅子裡,撞上什麼不該撞上的嗎?所以特意讓她早出門避免難堪?
其實一點也不需要。
她恢復得很快的。況且,誰也不欠誰,是她誤入歧途,不小心陷得太深,而現在她正在走出來中。
不過這一身男裝確實給她一種鮮衣怒馬少年時的錯覺,能夠讓人心情稍稍明媚起來。鍾憐在那個皇宮裡到底專司什麼?竟深諳安撫人心之道。
「唉,擠不進去呢。」身邊的年輕男子遺憾地歎息。
馮無鹽客氣地回:「是呢。」
她一進這間鋪子就遇上同好,討論得正興起——這點她是頗陌生的。在京師,她跟雕版師一向沒有交流,就算有……也是如錢奉堯那般對她抱有另類心思的人。怪誰呢?曾有一度她想著這個問題,後來,她才明白當自己的親爹明擺著女兒們可以待價而沽,眼饞的人自然也把她這個人看成一個可以標價的商品,而非專業的雕版師。
所以,在這裡,她無名無姓,不會承認自己是馮十二,再讓人心生欺負之心。何況,她還等著收錢呢。
「如果小姐不嫌棄,在下願盡地主之誼。美酒易覓,知音難尋。我這雕版小師難得遇上像小姐這樣通曉版畫的知音,要是放過,就太對不起自己了……說到馮十二,對了,小姐等等。」他翻著自己的背囊,自裡頭小心地抽出一本書冊,不厚,約六十幾頁而已,頁中是雕版印刷下的山水畫,每幅畫左下方有個馮印。
「看,小姐,去年馮十二將單幅版畫集成一冊,雖然才這麼點頁數,每一張卻是天劃神鏤之作。版畫只出千本,從此絕版。我還是費了千辛萬苦,花了雙倍的價錢托京師朋友帶回來的。」
「啊……你真有本事。」馮無鹽抿嘴。
在旁的鍾憐不動聲色看看這男人,再看看馮無鹽抿嘴下的小笑花,連帶點紅腫的眼眸裡都有了淡淡笑意。鍾憐正在想,能夠讓一個正在難過的女人感到高興的,到底是這個男人太厲害還是女人太沉迷在自己的雕版上?
「她雖是一介女流,在版畫上的技巧卻遠勝於他人。」他歎息,「可惜未能一睹其人,好讓我能有所討教一番……對了,小姐也是雕版師,請問如何稱呼?」
馮無鹽掩嘴咳了一聲,道:「我姓燕。」
瞬間鍾憐面部扭曲一下。
「原來是燕小姐。在下胡伯敏,雖然沒有什麼名聲,不過我最自豪的就是能畫能刻,不必跟畫師合作。我見過馮十二的雕版佛畫、山水畫、春夏秋冬圖,雖是精妙無比,但我總認為好像可以再好點……到底是哪呢?」他陷入沉思。
馮無鹽完全明白那種精益求精的心情。雕版師除了靈氣、技術,最重要的還是不停的思考。她遇上同類人,心情帶上了幾分愉快,忍不住道:「改成分版分色的套印會好些?」
他思緒一頓,盯著她看。「分版分色?那是什麼?」
「現在的版畫皆只有一色,再了不起的,是以朱墨兩色來調,公子有沒有想過分版分色,切割木刻版畫?」
「你是說……多色版畫?」他如遭木槌重擊,「等等!你試過嗎?」
「我這幾天正要試,圖式打算先以山川為主較簡單,色要漠雅易改。」馮無鹽問道:「公子覺得可行嗎?」
他怔怔看著她,突然轉頭看看四周,激動低聲道:「燕小姐,我們到裡頭談……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裡頭是讓文人雅客興致一來作畫的地方,也有一些雕版器具。我實在是太好奇了,就版畫上你的異想天開真是太有趣了,能夠再……再互相討論一些嗎?」
馮無鹽見他滿面狂熱,想到自己在京師時沒人能夠跟她探討,想了片刻點頭,隨他進去。
鍾憐動了動嘴,咬咬牙也跟著進去了。
等到馮無鹽與他談到盡興了,三人自裡頭出來,天色已微微暗下來。胡伯敏滿面發光,像個小孩子似手舞足蹈送她們到門口。
鍾憐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胡公子到底是怎麼看出我家姑娘女扮男裝的?」她自認手藝一流,怎麼一下子就被看穿了?
胡伯敏愣了一下,看著她,再看看馮無鹽一身男裝。
「那個……怎麼看都是個大姑娘吧?在晉城裡,女子時常扮男裝行走,看久了,多少也認得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