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前朝舊帝再正統、再有天下之君的氣勢,在這個蠻族新帝面前,只怕也會氣弱吧。青年將心比心地想京城的審美觀一向偏陰柔、細緻,而這位非正統的陛下並不合此要求。他的五官深刻,可能長年在馬背上討生活,早早被風霜蝕了皮膚,面皮比他這個太監還糙些。蠻族人居然還說:這位陛下生得俊……
青年自幼深受京師審美觀影響,實在看不出這位陛下俊在哪裡。要說他看過最美的人,絕對就是前朝舊帝:舊帝面貌陰柔美麗,皮膚如同上等白瓷。皇帝就該他那樣,彷彿天之子降世。
照說,新帝偏愛晉朝的一切,怎麼會挑上他當身邊的服侍人呢?前朝活下來的太監,不論哪個都比他面紅齒白帶點柔弱美,而他就是相貌平凡,才會一直沒有近身過舊帝。
「明喜?」聲音略帶沙啞,顯然剛清醒。
青年被他挑中後,直接被換名明喜,之前的……大江東流,一去不返,也就不必再提了。
青年垂著眼,跪著往後移了些,規規矩矩地回著:「奴婢在。奴婢見陛下休息,不敢驚擾,可是幾位主子又打起來了……」
「又打了啊。」語氣含笑,未見憤怒,「這回在哪?幾個在戰?」
青年冷靜答道:「在御花園裡。除了唯主子外都……」都上場了。
「唯妃?」頓了一下,似在思索,「朕想起來了。是那個一碰就青了一片的公主。」
青年沒有回答。他一向守規矩,唯妃是不是一碰就青,怎麼暴力碰才會青,白天碰還晚上碰,這種超乎他理解能力的話題他從不主動接口,這才是保命之道。
「說起來,她還跟明喜有點像呢。」
「奴婢不敢。」青年額面抵著冰冷的地。
「不敢什麼?」那語氣還是含著笑,「又不是說你骨子裡像她,不過就是皮膚同樣偏白而已。好了,起來吧,帶朕去看看今天她們又出什麼絕招了。這幾個月,她們是不是太常斗架了點?」
青年仍然沒有回答。帝王愛看戲,帝王愛美人,帝王愛笑……看似很正常,其實處處都不正常:至少,前朝舊帝不會留意到一個太監膚白,也不會愛笑,通常他一笑就要人收屍。
椅上高大的男人站起來了,腿上的奏折因此落了地。
青年低著頭,伸出手要去收拾,才發現那不是奏折,而是一本紙與紙之間未裁剪的本子。隨即,他黑色的眼瞳猛地縮起,動作僵住。
男人沒有察覺。道:「朕好似有個模糊印象,上一回打架,唯妃也是旁觀,後來還差人來找你,是麼?」
「……好像是。」那聲音帶點驚帶點虛弱。
男人垂下視線,看著穿著玄色太監衣袍、有著纖細腰身的青年動也不動,接著,也瞥見落在地上的本子了。
他喔了一聲,微微俯下身,偏著頭打量青年的臉色。
青年臉上的表情一向是不多的,整個人看起來乾乾淨淨,十分清爽,但,此時此刻,他滿面是汗。
「明喜,抬起你的臉,別讓朕費勁看著。」他脾氣甚好地說著。
青年回過神,卻還是恍恍惚惚的,依言抬起頭。
「你說,天下是誰的?」
「自然是陛下的。」
男人盯著青年略帶迷茫的表情,含笑道:「明喜,你何時入宮的?」
「十一、二歲左右。」
「還是孩子時就在前朝了啊,難怪會這麼順口說出違心之論。」
「奴婢不敢!」青年再度以額觸地。
「不是叫你抬起頭麼?非要朕配合你嗎?」
青年聽見男人的聲音就近在眼前,猛地一抬頭,見到男人單膝跪在他面前。他心裡駭極,正要開口請罪,又聽得男人正色對他道:「明喜,兩族總要融合的。你們退一步,朕也退一步:朕願意學著你們的文化,讓金璧天下可以持久下去,讓民心安定。後宮的女人犧牲了她們的未來成全了朕,朕自然允許她們保有在家鄉的習慣,這都是相互退一步。你道,朕有理嗎?」
「陛下當然是有理的……」
「朕不喜後宮變了樣。想要討好朕,就得配合朕,而不是讓朕陷進她玩著前朝的那一套心機裡。」
青年仍是一臉迷惑。
「你反應快、夠鎮定,又知曉前朝事,對朕幫助很大,朕需要你這樣的人跟在身邊。你就一點不好,太規矩。有人把刀架到了你脖子上你還不自知,你能在那樣的前朝宮廷中活下來朕是有些吃驚的。其實,朕本想慢慢帶你,把你當成可以永遠放在身邊的人。」男人的手指輕輕滑過青年僵掉的眼眉,失笑:「真的嚇傻了?現在你看見了朕的秘密:不,不算是朕一個人的,是金璧皇朝正統的未來,它只能讓君王看見。你說,朕該拿你怎麼辦呢?」
天上的白光乍現,在黑夜裡照亮了千百年來靜靜聳立在那裡的宮殿,隨即,大雷巨響,彷彿連大地都被撼動了。
一顆顆豆子大小的雨珠就這麼自天空砸了下來,落在屋簷上、地上,甚至門窗上,密集地發出令人焦虎的撞擊聲。
面貌美麗的太監提著燈,沿著簷下的廊道無聲跑著。大雨掩去了他的足音,同時不住地襲擊他,將他打得有些暈頭轉向。
也或者,是因為跑得喘了,他想。可是,他不能停。
黑暗的夜雨裡,隱約有人影守在四處,那是宮裡專門防火的軍員,連他們都出來了,可見這樣的大雷已被判定隨時有火災的可能。
又一聲大雷,讓他瞬間本能地舉袖掩住臉面,生怕被閃電系中。這樣的大雷雨自他出生以來從來沒有遇過,卻是聽說過開國主賓天的那一天,就是一場久未見過的雷雨閃電把殿簷擊落,造成數人傷亡。
那簡直是前所未有,因而被視為不祥之兆。
如果發生在此時,是不是也會被視為不祥……他足下漸緩,瞧見前頭些許的光亮:再走近些,沒有宮女、太監,只有禁衛軍守在隨心室外。
為首的禁衛統領察覺有人,轉頭冷漠地對上太監的目光。雨淋在他們身上,皆是彷若未覺。太監上前,將手裡的燈交給禁衛統領後,拂了拂濕透的衣袖,整理一下衣袍,便在門口稟報:「陛下,喜子進來了。」
裡頭沒有回應。
喜子硬著頭皮,就當雨聲掩去陛下的應聲,主動推門而入。
藉著窗外閃過的白光,他看見高大的男人背著他,就站在櫃子前。
隨心室在前朝叫皇書房,是開國主在位三年後改名的。這裡只是一間練字小書室,櫃架上的字帖都是前朝名家手筆,正應了「金璧之後,再無書畫大家」的民間說法。
據說,開國主在位時,在無政事的午後喜留此處,不許他人進人:在後人的記載裡曾提過他一生好戰,為帝時留在宮中的日子遠不如前朝皇帝:而在他留宮的時間裡,又以待在隨心室的時間為最多,故而這是這位金璧皇朝第一代野蠻帝王非常鍾愛前朝文化的最有力證據。
可惜之後的數代皇帝並不看重隨心室,也可以說所謂的兩族融合,不管是百姓混血也好、文化也好、典章制度都好,其他的皇帝都只是推動它們,卻不一定喜歡晉人文化。
眼前的陛下,亦然。
喜子上前點起燈,藉著微弱的光瞄去,覷見男人的手指正撫過一個木盒裡的錦墊。
男人的側臉是璧人相貌,朗目疏眉、鼻樑高挺,正是京師審美觀中目前最具男子氣概的俊朗五官……風水輪流轉,百年前哪是這樣啊!璧族剛人中原時,這種長相都被京師人在背後笑一聲:野蠻醜漢。
不由自主地,喜子的目光又落在那木盒上。
說起來,皇宮裡的宮殿、房舍甚至花園等等,一切都依前朝定名,唯獨微不足道的隨心室被開國主改了名。
這不是很奇怪嗎?若不是開國主興之所至,就是有什麼被一個帝王視作重要的東西放在此處吧?
他堅信當初陛下選他為貼身太監,是看中他骨子裡的機靈,所以他總是會在陛下還沒說出口之前就先安排好一切,這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錢。
他舔舔唇,輕聲說道:「陛下,能把宮裡當成無人之地來去自如,這賊子想必功夫高強。今天來盜物,明天就來殺人怕也是易如反掌。奴婢斗膽,進言放個風聲,說那本子是假的,真的還在宮裡,我們就來個請君入甕,甕中捉驚。」
男人像是被他的話吸引住,轉過目光盯著他看光不足,因此男人面上顯得幽幽暗暗,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更無從判斷他此刻的想法。
「那本子?喜子,你知道丟的是什麼東西麼?」
「金璧龍運史。」喜子略帶自得。
「你居然也猜到了啊。也對,你當然會知道,你們一直在君王身邊看著一切,撇去君王心裡所想的外,只要是君王看見的、知道的,你們也會知道,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