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她帶著藥來看他,卻走不進房門,她已經知道明天一早他就要跟著他父親北上了,而讓他們被迫遠走他鄉的罪魁禍首就是自己。她有什麼臉去見他呢?
門一響,齊父歎著氣走出來,她趕快躲到一邊,過了好久,他已經走遠了,忽然聽到屋內有極輕微的呻吟聲,她再也耐不住,推開門便走了進去。
趴在床榻上,齊浩然聽到門響,努力將頭轉過來,一見是她,蒼白的臉上立刻露出一絲笑容。
「小姐,你來了。」
「說了多少次了,不許……」她頓住後半句,每次都是這樣,他叫她「小姐」,她不許他叫,然後他就順從地跟著她,結果呢?每次似乎都是她錯了,給他帶來一次又一次的危險。
「以後可能沒機會叫你小姐了。」燭光映著他蒼白的小臉,那臉上的笑容原來是那麼苦澀黯然。
於佳立忍不住了,向來神采飛揚的臉上撲簌簌地淚如泉湧,最後哇地一聲哭出來,跑過來從後面抱住他的肩膀,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喊,「都是我不好,害得你被你爹打,很疼吧?讓我看看。」
齊浩然急忙制止住她要脫下自己褲子的動作,蒼白的臉頰上飛起兩朵紅雲,「別別,我爹說男女有別,我們都大了,不能這樣沒分寸的……」
她哭得更凶了,「你現在不讓我看,以後我就沒機會看了,以後也不可能給你上藥了。」
他不由得輕歎一聲。「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就算這次不走,早晚有一天也是要離開小姐的。」
「誰說的?你本來就是我的人,應該一直跟著我的!」她抽噎著,「我知道,我現在年紀還小,沒有本事留住你,你等我幾年,等我長大了,功夫練得高了,爹娘也管不了我了,我就接你回來。」
「別,別為了我和你爹娘鬧脾氣,我不值得小姐你這樣做。」他急忙阻止。
「你就再聽我這一回吧。」她急著按住他要坐起的身子,「這是最後一回了,我肯定不會食言的,但是你要在你爹手裡乖乖等著我。」
他不由得笑了,「我在爹面前一直都是很乖的。」
她獗起紅唇,「是啊,若不是因為我,你的確是很乖。」屋內忽然陷入一陣沉寂,好久之後她才又遲疑著問:「為我背了黑鍋,挨了打,你……很恨我吧?」
「怎麼會呢?」他淺淺地笑,「為了小姐,做什麼事我都是心甘情願的。」
為了小姐,做什麼事我都是心甘情順的。
這句話一別九年,依然歷久彌新地存在於佳立的胸口,但是她每每想起這句話,心頭卻是掩不住的痛,因為這句話讓她汗顏。
兒時發誓自己的翅膀長硬就要接他回來,還他一個清白,但是時光如水,一年年過去了,他們一點點長大,她卻始終沒有兌現自己的諾言。
偶爾也能聽到父親帶來關於他的消息--據說他在京城的私塾上學,讀書依然是最好的,先生喜歡他,推薦他去考秀才,結果他十二歲就中了秀才,後來若不是齊父攔著,不想他過早入仕,只怕他早就中了舉人,入朝為官了。
再後來,他幫著他父親一起管理慶毓坊的京城分店,把店打理得有聲有色,成了京城中達官貴人月月都要光顧的地方。
甚至後來他還出了一本詩集,成了東嶽文人也津津樂道的新書,上至內閣文士,下至街頭巷尾的百姓,很多人都能脫口而出詩集中的妙詞佳句。
和他相比,她這九年來都做了些什麼呢?除了練武,就是和人打打殺殺,沒有絲毫的進益,又有什麼臉去兌現她當日的諾言?
雖然知道早晚會有重逢的一天,但是沒有想到最終是他走回到她身邊,而不是她去接他。
於是,就帶著這樣既欣喜又慚愧,既焦慮又怯懦的矛盾心情,她終於跑到了前堂大門。
氣喘吁吁地跑到門口時,就聽到父親正在說話。「看來當日讓你隨父進京是正確的,只是那時候我們也沒想到你會這麼有出息。」
「夫人老爺對我的大恩大德,浩然沒齒難忘,以身報答只恨不夠。」這清澈的聲音,似秋葉飄落時帶出的風聲,不疾不徐的感覺競讓於佳立悚然一驚。為何會感覺這麼熟悉?
順著聲音,她看到堂上坐著的那個年輕人--月白色的長衫,優雅持重的坐姿,潔俊順長的身材,還右那白皙如玉的面龐……一切都似曾相識,不,是太熱悉了!今日,剛剛,就在片刻之前,她還曾經見到過這張臉,這個人!
此時,堂上的那個人也緩緩轉過臉來,面對著她時,彎下眉眼,悠然一笑地站起身,輕聲一喚,「小姐。」
好熟悉又好陌生的一句低喚,驟然激起了她記憶深處所有的傷感,讓她的鼻子發酸,眼淚頓時盈滿眼眶。
突然間,她轉過身,一手抹掉剛從眼角墜落的淚珠,然後以比來時還要快的速度疾步跑掉了。
堂內的人,無論是於從雲還是白錦霞都面面相觀,詫異又不滿地互望。「這孩子怎麼了?」
白佳音慢悠悠地道:「大概是太高興了吧。」
唯有齊浩然,還保持著唇角那抹清幽的笑意,輕聲說:「小姐是在生我的氣呢。」
第三章
於佳立把自己關在屋中,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是氣齊浩然突然回來,沒有事先給她消息?還是氣他如此光鮮亮麗地榮歸故里,對照著她的蓬頭垢面,滿身風塵,讓她太沒面子?
抑或許是氣他剛才在榮華樓的表現,明明是認出自己了,偏裝作不認得,讓她還傻傻的被瞞在鼓裡?
或許她氣的還不只是這些,只是她一直沒有想到罷了。
正午時分,丫鬟來請她用飯,她賭氣說自己不想吃,連房門都沒開。
等到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房門又傳來輕叩聲,兩長三短,帶著特有的音韻,讓她的心陡然勾了起來。
「誰啊?」她遲疑著問,又急促地低吼,「我不想見人!」
「小姐,我帶來的是糯米蒸糕和香酥菜團,你真的不要吃嗎?」那清澈如水的聲音透過門縫飄進來,兩道菜名就像有奇異的魅惑力似的,讓於佳立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拉開房門。
齊浩然托著食盤站在門口,微笑看著她,一下子,她恍惚覺得他們還是兒時的樣子。每次她和爹娘拌嘴吵架,賭氣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他就會偷偷從廚房拿這兩道她最喜歡吃的甜點來討好她,而她一看到這兩道甜點,天大的煩心事也會丟到腦後去。
這一次。她沒有錯身讓他進來,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臉,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冷冰冰,硬邦邦地嘲諷。「齊大少爺親自給我送飯,真是不敢當。」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用這樣不客氣的語氣說話,畢竟齊浩然並沒有做錯什麼,但是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出溫柔驚喜的表情來。
他始終以微笑響應。「聽說你一天都沒有吃東西,想來早上那兩屜水晶餃你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了,該肚子餓了。」
聞言,她惡狠狠地瞪著他。「你在店裡就認出我來了,是嗎?為什麼不說?」
「小姐沒有認出我來,我不知道該怎樣和你相認。」他輕輕巧巧地就將責任推給了她。
於是她更怒。「你不會直接告訴我你是誰嗎?
我認不出你來,那是因為……因為……」
他歎了口氣,「因為小姐已經忘了我的樣子了。 」
「不是!」她斷然否認。
「那麼,又是為什麼呢?」他幽幽笑著,望進她的眼睛。
因為……畢竟過去那麼多年了。她澀澀地想。
九年了,他們都已經長大,他不再是那個和自己身量相當的少年,現在的他,雖然依舊清瘦,但個子已經高過她許多,兒時圓潤的眉眼逐漸長開,鼻翼變得挺秀,眉毛更加俊逸,眼波柔如春水,連牙齒都比兒時還要白淨,除了笑時彎彎的眼形還可以找到兒時的影子之外,他早已不是當年的齊浩然了。
不過,真正讓她沒有認出來的原因,是她根本沒有想到吧。
沒有想到這個翩翩美少年會是兒時那個躲在自己身後的玩伴,沒想到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一位佳人……「那個女人是誰?」她終於憋不住了。脫口就問,問完之後才恍然大悟自己這一天到底在氣什麼。以前他只跟在自己的身後轉,別的女孩子絕不可能讓他多看一眼的。
但是這一回他卻帶了一個美麗少女,顯然兩人關係親密,非比尋常。九年的時間不僅隔斷了兩人的距離,還改變了她在他心中唯一至高無上的地位嗎?
難受,心頭好悶。
「秋雁嗎?」他歪著頭笑,「她是我的一個遠房表妹,一直在京城裡住,這次非要吵著和我一起來東川看看。」
「看看?看什麼?」於佳立蹙著眉心冷笑,「原來是你的青梅竹馬啊!人長得很漂亮,除了是你表妹之外,你們倆沒有別的關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