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頭正好。」
大屋前,圓臉圓肚的年輕人抬起頭,十分滿意今天的好天氣。
他從竹簍裡抱起一大把線香,乎整鋪放在竹架上,思量著等晚上收迴避開露水,照這樣曬上三天就成了。
「請問這裡是阿甘香鋪嗎?」
陌生的聲音傳來,他轉身看去,竹籬邊站著三個大男人,各自牽了黑馬、栗馬、棕馬,人高,馬大,頓時讓屋前小徑顯得擁擠不堪。
為首的正是微服私行的穆勻瓏。他穿著玉色衣袍,腰繫天青絲絛,一身淨爽,有如一溫文爾雅的翩翩公子,貼身侍衛孟敬和潘武緊跟在後。
「阿甘香鋪?」郁相甘搔了一下頭。他沒有招牌,熟識的鄉親要買香,直接進門就是了,從來沒有外地人會跑來這鄉下地方買他的香。
「立雪寺的供香是你這兒做的?」穆勻瓏又問。
「大和尚介紹你來的?我就是阿甘啦。」郁相甘圓眼發亮,雙手張開,比向鋪了一大院子的線香,得意洋洋地道:「我家的香可特別了,祖傳五代,特製秘方,要什麼香味就有什麼香味。這邊曬著的線香還不能賣,屋裡頭有一些線香和環香,進來瞧瞧吧。」
「上頭有濕氣。」穆勻瓏走到排列整齊的竹架前,拿起一支線香仔量端詳。「才剛裹上香粉,大概要曬個三天才會幹。」
「大爺您內行!」郁相甘眼睛更亮了。
「這香味和立雪寺不同。」穆勻瓏拿香湊近鼻子,反覆吸聞,黑眸也閃出光芒。「裡頭有沉香、藿香、丁香……不,是丁香皮吧?」
「哇嘿!」郁相甘好吃驚,一般人很難聞出些微香味的差異的。
穆勻瓏放下線香,抱拳為禮。「不知能否請教阿甘兄立雪寺的用香原料,那味道清奇極了,兄弟好奇得緊。」
「啥?」郁相甘圓圓的笑臉立刻拉長成馬臉,抄起門邊的大竹帚就掃向貴客的袍擺。「你來打聽我獨家的制香秘方呀?門兒都沒有!」
「喂!你幹什麼?」孟敬立即上前阻止。
穆勻瓏不慌不忙,後退到竹籬外。
今天清早路過立雪寺,聞到了佛前供香的特殊氣味,便一路尋了過來;沿途從參天松林的高山,下到綠樹蒼蒼的丘陵,看不盡的美景——野花,林木,稻禾,清溪,甚至這條泥上小徑,都有著各自獨特的氣味;那是以石頭砌成的宮牆所沒有的,他嗅了又嗅,心滿意足。
遊歷十日,也該啟程返京了。既然人家不可能透露獨門秘方,他總可以買下一束香當作紀念吧。
「我們爺跟你買半斤香,要多少錢?」孟敬瞭解主子的心思。
「不賣不賣!」郁相甘大動作,又將孟敬「掃」了出去。
「這麼凶?你屋裡頭不是有香嗎?」
「有香也不賣!」郁相甘氣勢洶洶,仍是用力掃出。
「阿甘兄,你掃起灰塵,小心壞了曬香的品質。」穆勻瓏微笑道。
「嚇!」郁相甘陡地撐住掃帚,瞪視道:「你還真懂香!」
「喂,麻煩前頭讓讓呀。」一個軟膩嬌嗓打破了僵持的氣氛。
「有車來了。」潘武提醒主子,順便將三匹大馬拉下小徑。
小徑那頭走來一輛慢吞吞的騾車,老舊輪子發出咕嚕咕嚕聲響,好像隨時會滾了出去;一個紮著雙辮的姑娘走在騾子旁邊,雙手輕挽韁繩,不時轉頭拍拍騾子的背部,陽光灑落在她的笑臉上,騾子的腳步也輕快了。
谷雨過後的四月天,空氣中帶著微微溫熱的暑氣,輕風飄送,帶來某種說不出的柔和香味,若有似無,卻似霧般地無聲無息襲來。
穆勻瓏詫異地再次吸聞。不,這裡沒有多餘的氣味,那只是一種感覺,像這山間小鎮的景色,柔軟,恬淡,靜謐,自在,直想讓人在這兒安住終老——這是那位姑娘帶來的嗎?
他直直望向了來到近前的姑娘,呼息在瞬間屏住。
那雙眼睛清澈明亮,裡頭映出一片朗朗藍天,有如他待在天首山峰頂那兩天,放眼所見,儘是清朗得不見一絲白雲的天空;那種清亮的藍,純淨,和諧,美麗,倒映在海子裡,水天一色,形成高原上最珍貴,卻也是最難以拾取的藍寶石。
高原的海子化作姑娘的水瞳,盈盈帶笑;那抹亮麗的笑意從眼角到眉梢,在她清秀容顏上綻放開來;嫣紅的唇瓣微微勾起,彷彿一開口就會逸出悅耳的笑聲。
穆勻瓏無法挪開目光。在他灼灼的注視之下,姑娘柔白的臉蛋緩緩地浮起兩朵醉人的紅暈。
「怎地這樣看人呀。」郁相思輕啐一聲,慌張地轉過頭,不敢再看來人,繼續拉車進門。「哥,冬筍伯削好竹枝,我載回來了。」
原來是阿甘的妹妹。穆勻瓏突然鬆了一大口氣,原以為她是阿甘的妻子;就在剛剛打了照面的一剎那,他既感驚艷,卻又有著重重的失落,如今姑娘嬌軟的一聲哥,簡直將他從萬丈深淵一下子拉上了天際。
「你們還不走?」郁相甘揮舞掃帚,硬生生打斷他的綺思。
「哥你怎麼趕人了?他們要做啥?」郁相思正準備解下騾車的轡頭,詫異地詢問著,一張紅撲撲的臉蛋仍不敢望向客人。
「哼,他想探聽咱家立雪寺供香的秘方,哥當然要趕人了。」郁相甘沒好氣地道。
「哦?」郁相思抬眼望向氣呼呼的哥哥,一雙明眸彎出了明亮笑意,也笑出了軟甜的嗓音。「不就是加了松脂。」
「小思啊!」郁相甘又驚又急。
「沒關係,他做不出來的。」郁相思眨了眨長長的睫毛,輕拍騾子的頭,仍是噙著那抹甜笑看騾子自己跑去溪邊喝水。
穆勻瓏不服氣了。小姑娘只顧著理會老騾子,完全不敢正面看他,卻怎知看似害羞的她,一轉眼間就展露出令他費解的慧黠笑容?
他大膽上前問道:「既然姑娘已經告知立雪寺的供香裡有松脂,怎會斷言我做不出來?」
「公子也是做香的人家?」
「不,我只是喜愛聞香,對制香略知一二。」穆勻瓏如實回答。「今早我被立雪寺的奇香所吸引,便向住持打聽制香人家,特地過來拜訪。」
「哦?」照例又是那軟膩的尾音,她抬頭一笑。「多謝公子喜歡我家做的香,我送你半斤帶回家。」
「你不怕你哥哥生氣?」穆勻瓏瞄向正抱了一大捆竹枝進屋的阿甘,更進一步問道:「也不怕我偷學了你家的秘方?」
「你學不來的,我不怕。」郁相思迎向他的注視,初見的羞澀一掃而空,雙眸清亮,帶著不容忽視的自信笑容。
「怎會學不來?」穆勻瓏覺得被挑戰了,與姑娘的明眸對視。「我回去將香磨開,細細分辨其中的成色、配方、比例;再不成,京城也有很多高明的師傅可以幫忙。」
「就算如此,你還是做不出來。」
「請教姑娘?」
「立雪寺的松脂不是尋常松脂,而是青檀山松樹所產的松脂。」
「那是很尋常的青松。」
「是很尋常。立雪寺前後皆是青松。」郁相思抬目四顧,彷彿望向了雲深不知處的立雪寺。「公子,您在那兒聞到了青松的清香嗎?」
「整座山都是。」穆勻瓏由衷讚歎。
松木香味包圍著他,令他不得不取下隨身的香袋,免得攪和了一山清香;即便此刻已離開多時,鼻際依然縈繞著那幽靜的氣味。
「這就是了。」郁相思微笑道:「一般香火鼎盛的寺廟裡,不乏用名貴、帶有香味的好木材建造大殿,燒的也是特製的檀香、沉香、龍腦香,再加上香客帶來的各種拜香,公子您說,一堆香打混成一塊兒,這不就是夾雜不清的香『火』味?」
「那可是會越聞越嗆,越聞越火。」穆勻瓏有如醍醐灌頂,驚喜地道:「我明白姑娘的意思了。立雪寺幽居深山,滿山青松便是最好的供佛清香,若燒了一般的供香,恐怕氣味喧賓奪主,所以姑娘才取青松松脂為原料,做為立雪寺獨特的供香?」
「公子果然是行家。」郁相思眸光一亮。
「若是如此,這香我就做得出來了。」
「公子或許做得出來,但也只能用在立雪寺。若您回到京城,風上不同,氣候不同,就算拿的是貨真價實的立雪香,恐怕感覺也不同了。」
「我懂了。」穆勻瓏意味深遠地凝視又低了頭的她。
松風水月,禪音幽遠,唯有置身其中,方能體會那只屬於立雪寺的清香;而他卻不知佇足欣賞,反倒巴巴地尋香而來,倒顯得像是京城那些附庸風雅的嗆俗公子哥兒了。
這又何妨!他確是尋到了一味難得的姑娘馨香啊。
「那麼,在這邊曬的香?」他好想繼續跟她聊下去。
「這是給鄉親平時在家燒香用的,一般尋常配方。」
「不知府上是否還有其它特殊的制香……」
「小思,跟他嚕嗦什麼!趕他走了。」郁相甘來回幾趟搬完竹枝後,已經達到了最大的忍耐限度,拾起掃帚又要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