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師傅說,他是個有肩膀的男人。
「聽阿嬌姨說,不少人向你媽說媒,你為什麼不結婚?你媽媽很著急你的終身大事,不是嗎?」年屆三十,腳踏實地、勤奮穩重,無不良嗜好,這樣的男人在這小鎮裡很搶手,想嫁的女孩子會很多。
「我……沒想到那裡去。」他停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怎麼說。「我爸媽年紀大了,需要我照顧。」
因為父母,所以沒心思盤算自己的婚姻嗎?他不只是個好男人,還是個孝子。
「那如果將來你老婆不願意留在這裡呢?你怎麼辦?」
他皺了皺眉,顯然被問倒了。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總覺得,他愛的人,應該也會愛他所愛。「我爸媽一輩子都生活在這裡,他們離不開,我也不會走。」
如果真必須面臨這種取捨,他會選擇留下來,只要父母還在的一天,他就會在他們身邊。
姜若瑤撐著下顎,凝視他。「孟行慎,你知道嗎?如果再早幾年,我遇到你的話,也許我會對你動心。」
他愣愣地瞧著她。
這……開玩笑的吧?
可,她的表情沒有任何一絲絲開玩笑的跡象。
任何一個女人,聽到他寧願舍下情人也要顧全父母,不是都該退避三舍嗎?
「一個孝順的男人,壞不到哪裡去。」他可以提供女人最想要的安定和依靠,更早的那幾年,她多麼渴望這些,有人可以撒嬌、可以替她撐起一片天……
偏偏,是在她已經對愛情絕望,無力再愛的時候,才遇上他。
女人是天生的賭徒,賭愛情、賭終生,賭得比誰都大,總是輸不怕,然而男人、愛情卻是這世上最不可靠的兩樣事物,她已經血本無歸,不敢賭,也沒有賭注再去賭了。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順口說說。」怕他多心,她連忙補上一句。
「我知道。」
「你一定會找到一個好女人,愛你也愛你的父母的。」她是真的這麼相信,並祝福。
「謝謝。」
一句,又一句,她問,他就答,她如果不說話,他就安安靜靜坐在一旁,不去打擾她。
這似乎是從她來到這裡之後,與他聊過最多話的一次。
更晚時,她拍拍裙下的沙塵起身走上回程,他默默護送她走這一段路,也應該是最後一次了吧?
進屋前,她停下腳步。
「對了,一直沒跟你說,你做的三明治很好吃,謝謝。」
他微微愣住。
姜若瑤瞭然地笑了笑。她不是不曉得,每日三餐,是他親自送來,細心為她打點生活所需,也為她的腳傷做到最妥善的治療,就算是補償,他做的也夠多了。
「下次若有機會再來,希望還能嘗到你的手藝,可以嗎?」
他點頭,不置可否,心裡其實明白,這只是一般的客套話。
這個小鎮,這個夏天,只是她人生低潮時短暫的停駐點,這一走之後,她不可能會再回來。
「車票訂了嗎?這裡車不好等,要不要載你去車站?」
「不用了,你還要開店,不麻煩你。」就算自己當老闆,每天早起採買食材、準備開店的工作,也沒比別人輕鬆。
「我明天一早走,先跟你說聲再見。」
他沒應聲。兩方靜默了下,她正欲移動步伐進屋,右手腕被握住,他出乎意料地放了張紙在她掌心,又迅速放開。
「既然是朋友,一個人出門在外,需要幫忙就打個電話給我。」
這是他第二次將手機號碼給她,這回,她低頭將每一個字看進眼裡,收了下來。「好。」
進到屋裡,她習慣先洗個澡,進了澡間才想起換洗衣物忘了帶,經過迴廊時,輕淺的對話聲定住她的步伐。
「她說要走了耶,你知不知道?」是阿嬌姨的告密聲。
「知道,她剛剛說了。」
「啊你怎麼沒有留她?你對她那麼好——」
「阿嬌姨,你別再跟她說那些了,她會很困擾。」
「為蝦米?我說的都是實話啊!難道你不喜歡她嗎?」
他沒正面回答,卻道:「人家是外地人,你們這樣逼人家,是語言上變相的群眾暴力。」
「蝦米力我聽嘸啦!」這位大嬸開始耍賴了。「像你這樣勤儉擱打拚,想嫁你的人那麼多,她是有沒有眼光啊,沒嫁你是她的損失!」
他輕輕歎氣。「阿嬌姨,她的氣質不適合這裡……」
接下來他們又說了什麼,姜若瑤已經聽不見。她沒讓人發覺她的存在,靜靜往回走。
她的氣質不適合這裡……
她的氣質?她什麼氣質不適合?她讓人覺得高高在上?還是冷傲難近?
她不懂他那句話的意思,不懂那句話裡究竟是希望她留還是不留。
這男人、這個小鎮,只是她人生中的一段插曲,他也知道,所以從一開始對她就沒有太熱絡,在她說要走時也沒有表現出太多意外。
那麼,她自己呢?是想走,還是想留?
第三章
坐在月台的候車座位上,她仰頭,看了看灰濛濛的天空。晚些時候,可能會下雨……
離火車到站的時間還早,足夠她買個麵包當早餐果腹,再看完一本雜誌都還有剩。她其實用不著那麼早出來,只是無法確切解釋為什麼,不想當面向他道別,提前避開了。
下意識又取出他昨晚塞給她的字箋,上面寫了他的名字、還有電話,最末行只有四個字,「一路順風」。
所以是在她開口告訴他之前,他就知道她要走了嗎?所以才會預先寫了字條?
如果,她當時沒喊住他、沒當面向他道別,他是不是根本不會交給她?他會做這樣的動作,當下她確實有些訝異。
孟行慎——
她在心底低喃字箋上的名字。起碼,他讓她相信,這世上還是有好男人,不至於對男人全然失望。
也許真的像好友琦雯說的,她太笨,男人稍微對她好一點,就相信對方是好人,所以她總是被騙,看不清事實。
但是,在她人生最低潮的時候,還有個人對她好,默默照顧她,那一分善意,對這時的她來說有多珍貴,她真的寧可相信這男人是特別的。
她輕輕歎息,將紙箋對折,悉心收進包包的底層。
她想,她會牢記在雲林的這段日子、被他抱著上國術館、還有與他共同走過的小路……
不曉得……她現在人到哪裡了?
忙完一波用餐人潮,稍稍空閒下來。孟行慎下意識看了看腕上的表。
她昨晚說,她工作目前申請留職停薪,正在休假當中,所以不打算回台北,也許回台南老家住幾天讓父母放心,也或許走到哪、玩到哪。
這些年,致力於工作,幾乎沒了自己的休閒,她想趁現在放鬆自己,玩個痛快。
聽起來似乎不錯,有心思想到玩樂休假,那她現在心情應該是好多了吧?
脫下圍裙,整理好廚房走出來,埋首在帳目中頭昏眼花的櫃檯兼會計,瞄了他一眼,揚聲喊:「阿慎,要回去了嗎?記得帶把傘,外面在下雨。」
「知道了,秀姊。」
揉揉酸疼的頸子回到家,脫掉滴水的雨衣,將身體賴進椅中,癱靠椅背,盯著天花板暫時將腦海放空。
桌上還放著冷掉的三明治,傳統的父母早餐向來只吃稀飯配小菜,三明治……是替她準備的。
原本只是想,都最後一次了,她順口說了句喜歡他做的三明治,他便做了讓她帶走,沒料到她會走得那麼早。
或許,那也是一句客套話吧,他卻當真了。
搖搖頭,苦笑了下。
這女子,看起來像是壓著很重的心事,他衷心希望,她未來的日子能快樂些,她是個好女人。
「阿慎,要呷油飯咽?隔壁欸送來的。」母親由廚房探出頭來問了聲。
「好。」母親如果不是滋味,就會直接稱關叔家為「隔壁欸」!
話說油飯……他大概曉得怎麼一回事了,容容家的寶貝快滿月了,得好好想想該送孩子什麼滿月禮。
「對啦,你手機啊有響,要跨麥欸嘸?」
「喔。」坐直身軀,勾來遺忘在家中的手機點開來看,有兩通未接來電,一通是老同學,一通是沒見過的陌生號碼,另外還有一封簡訊。
他直接點開關梓修的簡訊。
剛去你家,你還在店裡忙。
喜帖送到了,人可以不用來沒關係,紅包要到。
嘖,吸人血,也不想想他們關家這兩、三年來炸了他幾次。
難怪母親怨念那麼深,眼看關家小孩一個個成家的成家、不成家的也生小孩了,就他說沒動靜就是沒動靜,阿娘不擺臉色給他看就偷笑了。
母親端了油飯出來,臉色悶悶的,他心知肚明是為了什麼。
扒了兩口油飯,開口說:「阿母,你麥擱和關叔吵了,歷邊隔壁會笑。」
「是伊嘎底要和我彎柳!」
「那你就不要去講阿忻的是非啊。」她老要講小容的男人吃軟飯又被入贅的,關叔當然會跟她吵,人家是疼準女婿,不捨得梁問忻被羞辱。
「本來就是還怕人講!」母親喃喃咕噥,不甘願地拿遙控器開電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