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清晨醒來,身體略感不適,她心裡有了底。
小鎮消息傳得太快,她沒去西藥房,而是單獨去了趟市區的大醫院掛號。
回程途中,拿著診斷證明,她一直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告訴他。
如果在一開始,她會二話不說,收拾行囊離開。她想要孩子,卻沒想過要孩子的父親,沒必要說了徒增困擾。
但,那個人是孟行慎,他對她而言,不僅僅是孩子的父親而已……
與他上床,是感覺對了,他給了她一份憐惜,讓她再度有被寵愛的感覺,想要被他擁抱,並不是只為了小孩。
她已經戀上在他懷抱入睡的感覺,喜歡出門有他陪伴在身邊,喜歡說話時有他專注聆聽,喜歡他爬著窗來找她,跟她說一聲晚安……
心裡有了眷戀,走與留成了遲疑,她拿不定主意。
或者,先告訴他,看看他反應如何,再做打算吧……
滿腹心事來到他家找他,阿水嬸說他還在店裡忙。
是啊,這時候他怎麼會在家!真是!連平日清晰的思路都亂了,這孟行慎啊……她輕歎,要還硬說他對她無關緊要,那真是自欺了。
見阿水嬸在廚房忙進忙出,她主動上前問:「需要我幫忙嗎?」
「唉喲,免啦,你麥去傷著手。」人家看起來嬌滴滴的,怎好讓她去沾油煙。是說齁,這也是阿慎的選擇啦,孩子喜歡比較重要,就算娶進門要服侍媳婦,孩子快樂她也是歡喜做,甘願受啦!
「伯母,您別把我想得那麼嬌貴,我會下廚的。」真是糟糕,孟行慎的母親對她好像有點錯誤印象呢,得趕緊修正她嬌貴千金的印象,免得孟行慎為難。
「按吶唷,啊嘸你幫偶把這鍋燉牛肉送去隔壁關家啦!」她要顧著爐火走不開。「細利,燒喔!」
「好。」接過鍋子,順便到隔壁去聯絡感情。
阿水嬸頗自豪地告訴她,這鍋燉牛肉是她的拿手菜,阿慎最愛吃的就是這道媽媽私房菜了,每次餐桌上有這道菜都要多吃個兩碗白飯,瞧瞧把他養得多壯,連隔壁關家都愛吃的咧!
等一下回去,她想問問阿水嬸可不可以將這道拿手菜傳授給她……
來到隔壁,中庭沒看到人,大廳門平日白天都是敞開的,她將燉牛肉放在桌上,在中庭沿著三合院的ㄇ字形建築找人。半掩門扉傳出來對話聲,本欲喊人,她卻在聽見自己的名字後聲音卡住,忘了原本要說什麼。
「阿慎和姜小姐應該好事近了吧?」梁問忻舒舒服服趴在他孩子的娘腿上,享受VIP級的剪指甲服務,閒閒嗑八卦。「那天我看到他們在樹底下吻得難分難捨。」
「可是我有點擔心耶。」
「有什麼好擔心的?現在和他交往的又不是你姊。」
「唉呀,你不知道啦!姊是阿慎哥的初戀耶!他們分手以後,就沒看他再談過戀愛了,大家都知道他對姊感情放得很重,一直忘不了大姊。」
「那又怎樣?」談一次戀愛就活該被判死刑啊?那他早不知死幾百次了。
「你不覺得,若瑤和大姊有幾分相像嗎?氣質、神韻,連聲音都有幾成相似,我是覺得……」關梓容皺眉,不敢說出心中的疑慮。
「你怕他不知是真的走出來了,還是對你姊的移情作用?」
「是有這個可能啦。」如果是這樣,那等於是同時誤了兩個人,他們家很罪孽深重……
梁問忻白她一眼。「關梓容,你會不會想太多了!」腦袋太閒了她!
後來他們又說了什麼,她沒細聽,也聽不見了。
她沒驚動任何人,無聲往回走。
她也沒回孟行慎家,一個人獨自坐在他回家必經的那條小路的溪流邊,靜靜地,想了很多事情,想清楚以後,下定決心撥了電話給他。
「行慎,我在小溪邊等你,有事跟你說。」
第六章
姜若瑤打電話來時,他正在忙,沒接到,後來看到她的簡訊,急急忙忙趕到溪邊,她仍耐心地坐在那裡等待。
他微喘,張口想說話——
「別急,慢慢來。」看得出他很喘,一路跑來。她遞出面紙讓他擦汗,等他先順上一口氣。「店裡忙完了?」
「沒。我叫宜臻他們看著辦。」
孟行慎跟著坐下來,想起更早之前,他們好像也是在這裡,也是差不多這個時間、差不多的對話,那時,她是說要離開,跟他道別,這次呢?
他微笑望她,看得出來心情很好。「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說?」
「嗯。」她停頓了下,似在思索怎麼啟口。
「我在聽。」
「行慎,我想離開了。」
他仍然維持著凝視她時的表情,沒有移動,只除了笑意僵在唇角。
「行慎,我想離開。」她又重複了一遍。
他仍是愣愣地看著她。
「你……怎麼……」他完全錯愕,無法組成完整的句子。
「我在台北有工作,台南有家人,會來這裡,只是休假散心。」
這裡……只是休假散心,所以沒有停留的理由嗎?那,他呢?不算理由?
「可是我以為……我們……」他困難地頓了頓。
以為什麼呢?以為她和他走得那麼近,以為她會對他笑、以為夜裡的那些擁抱,就是承諾了嗎?
「行慎,我從來沒有說過要留下來。」她輕輕地,如此說。
簡單一句話堵死了他,再有什麼,也全說不出口了。
對……她沒說過要留下來,也從來都沒想過要留下來,他之於她,只是一個過客,短暫停留在她生命中的一段插曲。
他只是把自己以為的那些,做了錯誤的解讀,以為她有可能改變主意,為他留下來。
他們從來就沒有承諾,她可以走,他甚至——連開口留她的立場都沒有。
他無法再說一句話,就只是看著她。
「行慎……」這樣是什麼意思?她不懂。「你很生氣嗎?」
「沒……」他要怎麼生氣?他甚至不是她的理由。
「你要說的就是這些了?沒有別的?」
「沒有。」堅定一句,毫不遲疑。
他點點頭。「打算……什麼時候走?」
「明天。」
「我送你去車站。」他別開臉,率先起身。
她默默跟在身後,各自沉默地回到她住處,她突然伸手拉住他,給他一記擁抱,輕吻了下他唇畔。
「謝謝。無論如何,我很感激你陪我這一段,雖然我們並不合適,但我還是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擁有真正的愛情。」
真正的愛情……
所以,她不會是他的愛情,也不想是他的愛情……
他靜凝著她,終於懂了。
回到家,整夜無法成眠,孟行慎在門庭前呆坐到天亮。
清晨值班回來的關梓修,經過小路,看見靠坐在門沿神情空泛的他,奇怪地上前問了句:「怎麼了?」
由恍惚中回神,他仰望那張關懷俯視的臉孔,輕輕問了句:「梓修,我和她——是不是真的那麼不合適?」
關梓修微愕,不能想像這句話是出自於他口中。「我以為你從不自卑。」
他們同齡,又是鄰居,一路同班到國中畢業。他表現優異,孟行慎成績平平,兩人一直是最鮮明的對比,親友鄰里總會拿來說嘴。
後來,他與梓韻戀愛,梓韻也是那種美麗聰慧、出色亮眼的人,旁人的評論也從沒斷過,但梓韻一向自主,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行慎亦然。
他從沒見過孟行慎如此介意那種差距,覺得自己不如人,他活得恬適自在。
他清楚自己的定位,求學不是他的長才與最佳發展,也不強求;因為是養子,貼心早熟、懂得感恩,也因為阿水伯四十來歲才收養了他,他不願造成養父母的負擔,十六歲就半工半讀,計劃創業,想讓父母享清福,回報親恩。
成就這種事,該怎麼說呢?孟行慎沒有讀很多書,但是他務實沉穩,懂得的為人處事道理不比任何人少,他從來就不覺得,孟行慎有哪裡比他差。
可是今天,他卻問了這樣一句話。
「是姜若瑤?」他覺得自己配不上她?
「不可否認,我們之間的差異……是真的太大。」
她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聰明、有良好的氣質與談吐,他卻只有高職畢業,只知道用勞力換取收穫。她是都市粉領新貴,他可能一輩子就是守著小小的小吃店,奉養父母,一輩子難再有更了不起的成就了。她是他見過最美麗的女子,他其實知道她的出現讓鎮上多少未婚男子心思浮動,而他,生得太平凡,不醜,也沒人說過他好看,見過了也不一定會特別記住。
配不上的,那麼平凡的自己,沒有一點配得上她。
以前,只是覺得不適合,坦然接受;現在卻覺得……不配,心會痛。
關梓修皺眉。「是她介意?還是你介意?」如果姜若瑤是這麼膚淺的女人,那不要也罷,她配不上孟行慎。
「我不知道……」只是頭一回,那麼清楚地意識到,兩人的氣質、條件差異原來那麼大,她是都市粉領新貴,很多事,就變得不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