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天來,她無數次地問自己,為什麼要選擇他?無數次地怨自己,為什麼在他那樣粗魯的拒絕,無禮的對待後,她依然時時刻刻想著他?
弟弟幾乎每天都在警告她,賈府並未放棄她,家裡也在加緊安排她的婚事。
她明白眼前的男人無論出身還是地位,都無法與賈顯智和其他追求她的男子相比,也知道一旦她對高歡的感情被父王發現,將會引發什麼樣的騷動,甚至明白她會為高歡帶來災難,可是,無論有多少個憂慮,都無法阻止她對他的愛戀。
「高郎,究竟是什麼迷了我的心竅?」她皺著眉、噘著嘴,注視著俯臥在床上看不到臉的男人。
我就是愛你,無法放棄你,你快醒來,我的英雄!
她在心底默默地呼喚。
「誰?」似乎有感應般,淺睡的高歡忽然醒來,猛地翻身而起。當看到床邊的她時,愣了。「你──郡主?!」他眨眨眼睛,分辨不清眼前的人兒到底是出自夢境,還是真實。他伸手抓住她,碰觸到那份溫熱和滑膩時,猛地收回手。「呃,我不是在做夢,你是真的。」他驚呼。
「是的,我是真的。」看到他夢中乍醒後孩子似的神情,昭君忍不住笑了。
高歡卻看得癡了。
她的笑容是最自然美麗的花,而她今天的打扮貴氣中不失樸素。一襲無懈可擊的窄袖寬口短衫長裙輕柔地包裹著她的身軀,夜風中,羅綃絲料緊貼著她,更顯出她豐滿窈窕的身材。因為要忍住笑而微微噘起的嘴和彎彎的眉,讓她看起來像個調皮貪玩的小仙女。
她的這副模樣把他冷硬的心融化了,把他努力豎在她與他之間的盾牌擊倒了,他情不自禁地問:「前幾天你為何一直沒來?」
從他來不及掩飾的神態中,昭君看出他的真情,不由心頭充滿快樂。她用多情又悲傷的眼睛看著他。「好讓你把你的女人帶來當面羞辱我?」
彷彿被木棒擊中,高歡胸口一窒,他臉色蒼白地看著她,愧疚地想到前幾天晚上他正是這樣的打算,不由暗自高興她沒有來。他很想為自己辯解,想安撫她受到傷害的心,可是在最後一瞬間,理智還是戰勝了感情。他暗自希望,最好能消除她的愛意,又能與她做朋友。
懷著新的想法,他略感平靜,看看窗外的月色關切地問:「這麼晚了,郡主怎麼還能出來呢?」
從未得到他關心的昭君被他的溫言細語融化了,輕柔地告訴他。「我有話要告訴你,可是白天不方便找你,我是等家裡人都睡了後才偷跑出來的。」
高歡的臉色變了,急切地說:「你這樣做太冒險,要是被王爺發現……」
「我父王不會發現,可是如果天亮了沒看到我,就瞞不住了。」
「既然這樣,請郡主坐下慢慢說。」他指指桌前的椅子。
昭君依言坐下,也示意他坐,但他坐在了床沿。
見他刻意與自己保持距離,昭君心裡黯然,但仍在椅子上轉過身子面對他,輕聲問:「你為何拒絕我?那只是表達我的感謝。」
高歡知道她指的是他幾天前退回恆安王府的那箱賞賜品,便說:「理由我已經解釋過,保護郡主是屬下的責任,高歡不能因此而接受賞賜。」
昭君沒說話,只是看著他,其中所包含的深情厚誼就是傻子也能明白。
「郡主……」高歡再次感到身軀緊繃,手心出汗,可是為了避免事情發展得愈加不可收拾,他必須跟她把話說清楚。她那麼聰明,應該能理解,他的決定對他們倆都好。「承蒙郡主錯愛,高歡誠惶誠恐,可是高歡乃一介卑微匹夫,實在不配得此厚愛,因此,請郡主放棄高歡,另選良人。」
昭君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溫柔地說:「出身並非由你決定,我永遠不會認為你卑微。請你接受我,讓我陪你創一番英雄偉業。」
「我生於貧賤,家中一貧如洗,如今已二十四歲,仍無前程可言,郡主何以認定我是英雄?」他失意、迷惑的語氣,像利刃般紮在昭君的心上。
她傾身向前,大膽地將手搭在他的膝蓋上,真誠地說:「相信我,我能識英雄於貧賤之中,你胸懷天下之志,只要有機會,你一定是匡濟時世之才。」
她的鼓勵如同澆在柴薪上的油,頓時點燃了他心底深藏的火種,但他很快就將它撲滅了,因為那只是一個徒勞神傷的夢想。
他克制著起伏不定的心情,冷漠地說:「郡主看錯了,高歡並無大志。」
「不會的,我不會看錯!」
如此確定?她怎會知道自己的夢想?巧合?!他以不信任的目光看著她。
「我跟你說實話吧!」她用她纖細的小手握住他的大手,那柔軟的指尖撥動著他的心弦。「我從小跟乳母很親近,跟她學了些看相的本領。第一次在太清池邊見到你,我就看出你身若山立,眼如曙星,鼻直口方,有大富大貴之相。」
高歡濃眉一挑,似要反駁,但被她纖手制止。「但那並非我愛你的主要原因,我不貪戀富貴,只愛英雄。如果我生為男兒身,必定會自己去創一番英雄偉業,絕不把英雄夢想寄托在夫君、兒子身上,可是今神靈賜予我女兒身,我只好認命。但我不願所嫁非人,將一生埋沒,因此發誓非英雄豪傑不嫁,如今我找到了你,你就是我期待多年的夫君。我知道天下豪傑眾多,可是不管你信不信,冥冥中,各自的緣分早已由神靈注定。」
「郡主讓高歡更覺自慚形穢。」他以與昭君截然不同的冷漠語氣說。
其實,昭君的話每一句都打動著高歡的心。他理解空懷抱負無處施展的苦惱,更明白雄鷹展翅需要長風與廣闊的天空,可是,太多的遭遇讓他對自己的未來缺乏信心,更不想讓她失望,因此她對他的評價越高,他就越急著擺脫她的感情。
「不,高郎不必如此。」見他一味拒絕,昭君內心傷痛,聲音顫抖得幾乎無法繼續,但仍微笑道:「雖然你不相信,但我仍認定你是我的夫君,只要你娶我,我會全心全意地支持你,助你成就英雄偉業。」
英雄偉業?
聽她再次提到這四個字,壓抑已久的挫敗感到達了極限。高歡甩開她的手,起身走到門口,背對著她憤慨地說:「難得郡主有此真情與抱負!天下哪個好男兒不想成就一番英雄偉業?那是我高歡孜孜以求的東西,是我從十二歲起就忍受著三伏九寒、棍棒皮鞭在軍營中苦苦追尋的目標,然而十幾年來我爭得了什麼?」
昭君的心隨著他沉重的語氣起伏。而就在這時,他霍然轉身,雙目瞪著她,用一種讓人心驚的語調一字一頓地說:「一、無、所、有!」
此刻,他面前的人不再是嬌貴的郡主,而是那些阻擋他實現理想抱負的力量。
他俯身,用憤世嫉俗的目光看著她低吼。「知道我為什麼一無所有嗎?知道為什麼在軍營混了這麼多年,我卻只能做個小小的戍卒嗎?也許你說對了,我懷天下之志,有匡濟時世之才,但誰在乎?人們在乎的是我沒有一個值得誇耀的出身,沒有錢去買能替我增光添彩的駿馬、寶刀!天知道,我有多麼痛恨握著別人的兵器當值,騎著別人的駿馬狩獵,這些,你知道嗎?」
他直起身,嘴角掛著無情的冷笑。「我發誓,你不知道!」
他的話音鏗鏘落地,屋內一片岑寂,可是他的激憤之語及由此導致的強烈情緒仍撞擊著他們兩人的心。
她晶亮的眼睛瞪得圓圓地注視著他,其中閃爍的光芒讓他恨不得找塊布來將她的雙眼綁上。
「不要那樣看著我,我不是你的英雄,也不是祈求憐憫的可憐蟲,我們不是同路人。請郡主回去吧,如果不能做朋友,就請永遠不要再來找我!」
說完,他轉過身子走到屋角,抓起水缸上的葫蘆瓢,「咕嘟咕嘟」往嘴裡猛灌冷水,然後用手背抹抹嘴,心裡憤怒地想:讓她去嘲笑吧,誰教自己傻得對一個什麼事都不懂的貴族大小姐說心裡話,誰教自己沉不住氣把心事都告訴了她,現在,她要嘲笑、要輕視都是自己罪有應得!
他扔下水瓢,彷彿她不存在似的大步走回床邊想一頭栽到床上遺忘身邊的事。
可是在經過桌子時,他的胳膊被抱住了。
「我知道。」她柔柔地說。
他低頭,看到一雙不僅沒有蔑視和嘲諷,反而充滿敬重與理解的明亮眼睛。
這是意料之外的反應,他不覺有點茫然。「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高郎生不逢時,機遇未至,因此大志難成,鬱鬱寡歡,可是如今有我,我願助你一臂之力。」
她的話如同她的目光閃耀著誘人的光芒,高歡疑惑不已。「郡主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