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責到這個地步,程釗和蘇劍都不好說什麼了,乾脆學大師兄一走了之,於是兩人虛應兩句就要告辭離去,蘇劍見牧晚晴還楞著,趕緊拽了她一同出門。
這一處僵局好辦,另一處就難辦了。
蘇劍悄悄對牧晚晴說:「表師姊,你千萬小心哪,看來大師兄很生氣。」剛才大師兄出門前的眼神冷冽,他想想都膽戰心驚。
沒想到牧晚晴非但不怕,火氣好像比慕容則還大。
「小心什麼?我要和他好好算算帳。」一溜煙跑沒影了。
蘇劍和程釗對望一眼,不約而同放慢了腳步。
那兩個人之間算起帳來的話,肯定比那次房中兩個時辰的冷戰更可怕,他們還是避避風頭吧。
牧晚晴氣喘吁吁地跑到荷塘邊,就見慕容則正站在那裡,臉色陰沉得比夜色還要黑上幾分。
「你、你為什麼……不答應?」雖然她很用力地要表現出氣勢來,但跑得太急,一口氣喘不過來,一句話分三次才說完。
慕容則雙眸輕瞇,緊盯著牧晚晴,「你希望我答應?」
「是!」她無畏無懼地抬起頭與慕容則對視。
他的眼中燃起了火焰。「你再說一遍。」
「是。」聲音小了許多。其實心裡……還是有點怕的。
「再說一遍,和第一次同樣大聲、同樣確定!」幾乎是在吼了,表情有些微猙獰。
「……」牧晚晴的氣勢突然煙消雲散。
「說啊!」慕容則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盛怒的氣息張狂,彷彿要把她吞沒。
回想起來,他這麼生氣還是頭一遭,再不實話實說,估計會死得很慘。她吶吶道:「其實……也不是很希望。」
慕容則臉色稍霽。
「但是——」承認歸承認,話一定要說清楚,牧晚晴正色道:「的確,我不希望你娶駱天秀,但我更希望你能夠得到慕月解藥。」
「名單不等於解藥。」
「可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我們找了十多年都沒找到,如今總算有點線索了,你怎能這麼乾脆就放棄?」
「你想想,我們慕容山莊找了許久都沒能找到的東西,駱九鶴怎就輕易得到了?這名單是真是假,真能憑他們三言兩語就相信?再說,即便名單是真,誰能保證就一定能找到解藥?可能這世上根本沒有解藥的存在。」慕容則說話向來簡短,此番情緒激動之下,一口氣說了這般多,臉上似有了絲倦色。「輕宛,做事不能只想最好的一面。」
這晚無星無月,秋蟲寂寥,鳴個不休,不遠處,屋宇前挑著的幾盞燈籠發出昏黃的光,將他倆的身影長長地投到荷塘上去,夜風拂過,忽而碎去,忽而拼起。
牧晚晴抬手,輕觸他的眉眼。盛怒過後,他眸中的火焰早已熄滅,只剩下深邃的幽黑,她知道,他是失望慣了,再不敢有什麼希望了。「可是,你不試怎知道會不行呢?可能不成功,也可能成功啊。」
「可嘗試的代價是娶駱天秀!你竟願意?」話題又兜了回來,他的眉頭再次微微擰起。
「我不願意,可是我不願意又有什麼辦法?我花了十年工夫都沒有配出解藥,反正……反正這毒解不了,你也不會娶我,左右不是我,那你娶了別的女子解毒不也很好?」牧晚晴猛地調過頭去。暗夜裡,她的淚一滴一滴落到地上,悄無聲息。
慕容則眼眸微闔,仰首望天,本要撫她秀髮的手,抬起一半又頹然放下。「我不會娶妻。我不能讓我的妻子過著晨昏顛倒、只見星月的生活。」
「我願意,那也不行嗎?」
他用力地閉上眼,啞聲道:「我不願意。輕宛,你這樣好,值得……」
「不值得!」這樣的對話最沒意思了,牧晚晴恨恨地打斷他,「這世上,再沒有人比得上你。慕容則,你固執,我也能固執。我告訴你,你要嘛娶駱天秀,要嘛就等著你做和尚我做尼姑,我一輩子不嫁!」深吸口氣,她回過頭來對著慕容則一字一字道:「從此以後,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再也不管,你也不要再管我的事。總之,咱們一拍兩散,各不相干!」
退後一步,再望他一眼,掉頭就走。
慕容則嘴唇一動,卻終究沒說什麼,默默地看著她遠去。他滿心滿眼,都是她最後那一眼,瑩然帶淚,死心絕望。
他隨手摘下身邊一個蓮蓬,取出蓮子來吃,沒有剝皮,沒有去心。
皮澀,心苦。
他一粒粒吃著,吃完一個蓮蓬,再摘一個接著吃。
只有這樣,才能騙過自己,壓下心底如潮洶湧的苦澀。
駱府荷塘佔地廣闊,牧晚晴心思煩亂,便順著湖緣一路行去,不覺出府走到了曼迦城山下。
此處湖面空闊,林木深秀,已非駱府中所見之園林景致,原來那駱府荷塘只佔了這湖小半而已。
再往前走,山影佇立如刃,需攀山而上,如果自己功夫好的話,就翻山而去,豈不痛快。
但是不可能的,牧晚晴默默垂下頭,隨意找了一方大石坐下。
山下夜風急亂,樹葉沙沙作響,湖水激盪,漣漪不止,就像她的心,無論如何都靜不下來。
什麼「一拍兩散,各不相干」,自是負氣的話,若真放得下的話,五年前就已經放下了,現在怎會又生牽扯。
牧晚晴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細細摩挲。錦囊裡有幾個小瓷瓶,裝著她這五年來煉製的各種丸藥,專為解慕月而配。
她對慕月所知甚少,知龍涎香為引,腹瀉為症,見光毒發,血竭而亡,僅此而己,沒見過毒藥,更沒見過解藥,這解藥實在不知該從何配起。
小則剛中毒直至她又離家,那八年,她配了各種藥給他服用,丸劑、湯劑、粉劑,什麼都試過了,不僅統統沒用,還害得他生各種奇怪的病。
他……竟然每次都肯吃下去。
這錦囊裡的藥,如果給了他,他一定也毫不猶豫就吃下去吧,即便他心裡是不信有什麼解藥的。
老說自己是傻瓜,其實他也很傻呢。
錦囊織紋繁複,是繡球簇錦的樣式,牧晚晴的淚掉在上面,染濕了當中一簇繡球花,此刻夜色濃重如墨,瞧不清那顏色濕重的花瓣,是如何的哀愁垂泣。
如果想要放下,那就先從這藥開始吧。
牧晚晴心裡百轉千回,正要下定決心將錦囊擲入湖中,忽然聽到蟲聲頓歇,沙沙的腳步聲響了起來,此時夜深人靜,曼迦山又離駱府已遠,怎會有人出沒?難道……真的有鬼?!
她心裡一怕,抓緊錦囊縮到大石背後,再不敢發出半點聲息。
腳步聲近,只聽一個聲音道:「此處甚好。」接著,腳步聲停了下來。
原來是人,而且還不止一個,牧晚晴心下安定。這聲音極渾厚,聽來竟很耳熟,一定是駱府中人吧,她想起身打招呼,可是,哭得淅瀝嘩啦地窩在石頭下,這模樣也很尷尬啊。牧晚晴又縮了縮,決定乾脆就當自己不存在,希望他們講完話快點走。
只聽另一個年輕一點的聲音道:「接到傳書,慕容輕宛墓裡埋的骨細小如童,決計不滿十歲,可是,天下人都知道,慕容輕宛是十二歲時中毒身亡。」
這聲音……這聲音更是熟悉了。
她疑惑地探頭,從石邊望去,兩個人站在離她不到一丈的地方,一個背對她,一個面向她,然因天上陰雲密佈,星光甚弱,一時之間看不清是誰。
「我想,楊家後人定還活著!」
那個年輕人語氣狠絕,令牧晚晴聽得心頭一顫,見他正厲目向自己這邊看來,她趕緊縮回石後。
「這麼說來,那墓裡的確就是慕容輕宛,可能十七年前,八歲的慕容輕宛求醫不成,已然病死,之後的慕容輕宛其實是那楊家女兒!」中年人沉吟道:「十三年前那次試探,不管慕容輕宛是真是假,總歸是毒死了,而且還讓慕容則身纏宿疾,這本是一石二鳥之功,沒想到那丫頭命大,竟還活著。」
一席話,牧晚晴聽得心驚膽戰,身子抖啊抖,越蜷越緊。千萬、千萬,不要發現自己才好。
年輕人冷笑一聲,「她命再大,也活不過今晚了。」
「難道她就是……」中年人大概覺得自己的猜測太過離奇,嚥下了後半句話。
「不錯。」年輕人聲音益發冷酷,「慕容山莊追查慕丹解藥十多年不可得,如今月盟名單都動不了慕容則的心,你道這世上,還有什麼比性命更重要?傳言慕容則與他姊姊親厚非常,這下你可知道了,那是怎麼個親厚法!」
他厲聲說完,突然橫跨一步,正對大石,寒聲道:「牧晚晴,我說得對不對?」
他怎對她的事知道得這般清楚?牧晚晴心跳如鼓,嚇得腿腳酸軟,僵在大石後動彈不得。
怎麼辦?這兒離駱府很遠,她就算盡力呼喊,小則也不可能聽到,寒意突然遍籠全身,她怯怯地抬頭,對方正站在大石上方,冷冷地瞧著自己。離得這樣近,夜色再闇,她也認得出他來,而見他的目光冷硬凶殘,分明是要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