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時,他曾帶著祝兒和小春站在人群中,遠遠看過金剛智大士的聖容。
但從沒像現在來到大士面前,看著那雙慈悲而洞悉一切的眼眸時那樣,打自心底感受到強烈的震撼。那是一雙看透了此岸與彼岸,充滿了圓滿大智慧的深眸。佛說因果,他不信因果。但此刻,心中一個聲音告訴他:這就是了。
金剛智大士顯然早已知道他會帶著祝兒前來求醫。沒錯,他是個醫者,多年來雲遊四方,只為尋求醫治家族女性不明宿疾的方法。
曾經,他無法醫治好祝兒母親的病,他擔心有朝一日也要看著自己的甥女在二十五歲那年死去,而他卻仍然束手無策。
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的,家中女性毫無例外的,都在二十五歲那年身故。
曾經他以為那不過是無稽之談,只要好好保健身體,一個身強體健的芳齡女子怎可能會突然死去?
他的母親恰巧在二十五歲那年死去,是因為剛好染上嚴重的風寒,引發了肺疾。然而當他的胞姊,也就是祝兒的母親同樣在二十五歲去世時,
他不得不承認那個傳說或許並不是編造出來的。
他們家族裡的女子累世以來,都只活到二十五。
原本祝兒的爹也是不信的,但姊姊過世後,他們無法不正視這個問題。為此,他們將祝兒改換男裝,時時留意她身體的狀況,擔心出現異常。
祝兒不知道怎麼知道了這件事,以為自己也會早死,生性開朗的小姑娘眼中從此蒙上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怕祝兒過度憂慮,他們刻意假裝沒有這件事。然而他身為一名醫者,卻診治不出甥女究竟罹患了什麼疾病。
這幾年他觀察祝兒的情況,始終看不出任何的異常。與姊夫呂頌寶商議後,他們決定帶祝兒來看看這位傳說中精通醫術的天世天士。
與那雙慈悲的眼眸視線交接那一瞬間的體悟與撼動,醫者不由自主地跪在法師面前。「請大士相救。」
年約五十的金剛智大士僅粗通漢語,因此他召來精通漢語的弟子不空翻譯道:「請兩位施主起來,把孩子放在榻上,我先看看那孩子。」
雖然金剛智大士說的是醫者不懂的梵語,但那恍若獅子吼的梵音仍使人忍不住為之肅然起敬。
不空把師父的意思轉達給醫者。
醫者依言將祝晶放在床板上。他點了祝晶的睡穴,此刻她仍甜甜地睡著。
半晌,經過詳細的診視後,大士以生硬的漢語說:「這孩子,沒有病。」與醫者自己做出的診斷結果相同。如果是先天自母胎帶來的疾病,他應該可以診斷得出來,但不管以任何方式來診斷,他都看不出祝兒哪裡不對勁。他曾懷疑是否根本沒有病根,而是被下了蠱。
但姊姊與祝兒從未到過苗疆,不太可能遭人下蠱。
為此,過去兩年他親赴西南,深入蠱毒之鄉,想要確定這件事,卻反而……先且不談這事,總之,他已確定祝兒並沒有遭人下蠱。
她是那麼的健康,臉色紅潤有如新綻的花朵。
他無法相信這孩子會短命而死。
「如果沒有病,那麼這孩子能活到幾歲?」醫者抱著希望地問。他想,金剛智大士既有預兆之力,也許也看得出祝兒能否活過二十五。
金剛智大士慈悲地看著祝晶的睡顏道:「二十五。」
醫者再也無法維持表面的鎮定。他看著大士闐黑的眼眸,雙唇忍不住緊抿了一下。「有救嗎?她的短壽,是天意嗎?」
他知道佛教要人超脫生死,但祝兒是他心頭上的一塊肉,他無論如何也要救她。
不空在一旁將醫者的話轉譯為梵語之際,大士將手覆在祝晶額頭上,為她祈福。「不確定是不是天意…」接下來是一段梵語。不空將師父的意思轉譯出來。「不確定是不是天意,但是上天既然要兩位施主前來,小施主也許有機會度過劫難。」
金剛智大士感受到隱藏在小小祝晶身後那股幽暗的力量,他試著以金剛咒驅離那股業力,而後又說了一串梵語。
不空繼續翻譯:「不是病。是咒。」
「咒?」醫者訝然出聲。他從沒往這方面想過。
不空傳達大士的話。「那是過去之世,有人所施加的一種咒術。小施主倘若能一生不動男女之情,那麼她就可以順利度過二十五歲的生辰。但倘若無法禁制情意萌動,那累世的咒力就會奪去她的生命。」
聽完解釋後,醫者當下跪地,磕頭拜道:「請大士救我甥女,我願一心供養三寶。」
然而金剛智大士只是憐憫地扶起醫者,以生硬的漢語道:「施主請起。」隨即又喚不空翻譯。「老納不是不願意,而是做不到。這是強大的
業力所致,只要小施主能留意自身的情意,不動情,那麼她自然能度過災厄。」
醫者憂慮地問:「那如果她動了情呢?還有方法可以挽救嗎?」不空轉譯其師的話說:「即使有,也言之過早,一切還是得看小施主自身造化。」
看著金剛智大士的眼神,醫者知道大士已經說完他所能告知的事。因此,他再度雙膝跪地,誠心道謝後,起身將沉睡的甥女抱回懷裡。
離開前,不空追來問道:「施主請稍等。師父要我告訴你,雖然他無法解咒,但你身上蠱毒,他可以解。」
醫者驀然笑道:「多謝法師,請告知大士,這蠱……不礙事。」
不空雙掌合十,看著醫者,輕聲地說:「師父也是這樣說的。那麼,真如隨喜。」真如,乃佛所說至高解脫、至高領悟、至高喜悅。但願普天之眾皆能體悟完滿。
醫者虔誠回應:「真如隨喜。」
急病求醫是長安城禁夜令中少數合法的外出理由。
以急病求醫的名義,在禁夜的長安街道上駕著車來到大薦福寺私見金剛智大士之後,醫者回到永樂坊呂家。
小春早已入睡。醫者先送祝晶回房。
稍後,呂校書候在自個兒房裡聽完妻舅的轉述後,不禁露出傷神的表情。「咒……真怪,我從來不曾聽說過這樣的事。從前你家中老人曾提起過嗎?」
醫者搖頭。「我也沒有聽說過。」他只知道他家族這一脈的女性都只活到二十五歲的事,從來不知道這與咒術有關。
儘管太醫院裡有御用的禁咒師,咒在醫方中的應用並不少見,甚至還有特殊的效用,連藥王孫思邈的《千金翼方》的「禁經」一章,都記有許多的禁咒之法。但是他實在想不出,有誰會對他家族裡的女性下此毒咒。
這咒又是何時下的?如果連咒的內容都不清楚,根本就無法解咒。
兩個男人沉默了片刻,呂校書又問:「那麼,金剛智大士的意思是,祝兒一輩子都不能愛上任何人?」
醫者嚴肅地點頭,明白呂校書沒有說出的想法。
不能愛任何人,這樣的人生會是多麼蒼白啊,光想就覺得捨不得。祝兒天生熱情真誠,他們都知道的。要她一輩子不去愛人,豈不等於出家?
兩聲長歎後,呂校書擰眉問:「你回來也有一段時間了,見過恭彥那孩子沒?」
「恭彥?你是指那個日本留學生?」醫者笑了。「我聽祝兒提過幾回,沒想到他們還保持著聯繫呢。」他剛回長安時,祝兒纏了他幾天,拚命問他在外旅行時的事。之後比較不纏人了,偶爾便會帶著小春出門,說是要去國子監找朋友,他也沒有特別留意。如今想來,只覺得三年前在海上意外結識那名留學生,實在是很有緣分。
「恭彥是個好孩子。」呂校書說。「原本他們來往我也不反對的,可聽你剛剛那樣一說……」
「如何?」醫者警覺起來。
「或許你該帶祝兒離開長安一段時間。」呂校書憂慮地道:「我擔心祝兒…」
「你是說祝兒跟井上恭彥那孩子走得很近?」醫者突然有點瞭解他姊夫的意思。「祝兒才十二歲。還不懂男女情愛吧?」
呂校書歎息道:「如果你看過那兩個孩子在一起的情況,或許你就知道我在擔心什麼了。」
且不論是否真如呂校書所言,醫者問:「如果我帶走祝兒,你……不要緊嗎?」
呂校書素來溫和的臉龐透出一抹悲傷。「我沒有別的選擇。」
見過井上恭彥後,醫者確實瞭解呂校書心中的隱憂了。當年在揚州一別後,他帶著祝晶北上長安,便沒再見過這個少年。
三年後,少年已然長成了風度翩翩的青年,無論是言談或舉止都令人注目。
聽說日本遣唐使團的使臣都是精挑細選過的,這孩子,想當然爾,在本國時,也是極為出色的人中龍鳳吧。
他試著以年輕女子的角度悄悄打量青年,發現他笑容溫雅,跟神透出堅毅,俊秀五官處處帶有吸弘人的特質。
再悄悄打量祝晶,發現自家孩兒雖然還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但當恭彥一出現後,他整個心思、目光便只往那青年身上放去,眼神明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