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爺外表雖冷淡,沒想到也是性情中人,光天化日下,說表白便表白,還直盯著頭兒看,看得眼睛都快凸出來啦!好!敢愛敢當才是好漢子!」力頭豎起大拇指。「玉爺,您對頭兒情深意重,咱『霸寨馬幫』的眾家兄弟自然也對您意重又情深啊!」
這一回,石雲秋到底隱忍不住,如菱的唇逸出低笑。
「力頭,來賽一程吧,瞧誰先爬上山丘,輸的今晚得幫對方的馬刷毛!駕——」語音未盡,已先偷跑。
「頭兒、頭兒!哇啊啊——使陰招非英雄好漢所為啊!」巨漢策馬急呼呼跟上,可哪裡趕得過棗紅大馬飛快的四蹄。
冰冷空氣裡,有著他一團團白煙般的呼息,玉鐸元不自覺攏高眉峰、瞇起雙目,靜望著一前一後奔上雪坡的兩道身影,沒察覺同樣被拋在原地的另一匹大馬正慢吞吞踱近。
「玉爺就寬心吧,頭兒只是愛跟力頭鬧著玩,不是心儀他。再者,力頭有喜愛的姑娘了,不會跟您搶愛人。」嘶啞的嗓子說得好慢,沒啥起伏。
玉鐸元聞聲倏地轉頭,莫老爹那張枯乾的褐臉面無表情,坐在馬背上的瘦軀有些彎腰駝背。
俊頰微熱,他竟感到赧然,又克制不住惱羞成怒,古怪地氣起自己。
「我沒有——」
「有也好,沒有也成。」
「我不是——」
「是也行,不是也無妨。」
莫老爹撇著干扁扁的嘴,勉強撐著一雙似要睡著的細眼。今兒個的他,話算是多了些。
「總之,你和頭兒『走婚』了,你倆兒都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既要走,就好好走,若沒留神走上岔路昏了頭,咱想……那可不美。」
跟著,他老人家拉拉韁繩,胯下的馬匹挺合他脾性,格答、格答,慢騰騰地踏上丘坡。
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玉鐸元深深覺得,適才是被人撂狠話了。
仰首,極目遠望,將沉的天際一抹雪白盤旋,是那頭獨腳雕。
淡然收回視線,他內心竟覺好笑,怒氣詭異地舒緩了,臉與耳根仍有餘熱。
頭一甩,不願多作揣摩,他重重呼出一團白霧,策馬追上雪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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棗紅大馬率先衝上丘頂。
雪丘的另一頭是牧人們臨河而建的冬季聚落,傍晚時分,天邊起伏的山線在霞紅中變得有些朦朧,遍地薄雪彷彿有流金穿過,牧人們成千上百的豐毛羊兒把頭埋在那些流金裡,尋覓入冬前的最後一點草青。
「喲呼——」
棗紅馬背上的姑娘放聲大笑,縱馬衝下,加入牧人們趕羊的行列。
她像是和那幾個遊牧人相熟似的,有人當空拋過來一根趕牲畜用的細長桿子,她俐落接下,便跟著牧人家的男孩子們邊鬧邊玩、邊把羊兒趕入建在聚落外的簡陋圍欄裡,兩條體型龐大的牧犬跟在外圍奔躍。
玉鐸元策馬奔上雪坡後,入眼的便是這等景象。
她是他遇過最奇怪的姑娘,不懂矜持,性情刁滑,且傲氣橫生,根本不管旁人眼光。以往尚未識得,若有人對他說,縱橫藏、川、滇的「霸寨馬幫」大當家,是個會拿長桿和牧童們玩互攻對打、還被牧童們圍攻得手忙腳亂、笑聲夾著驚叫的人,他定然嗤之以鼻。
有三隻胖團般的豐毛羊鬧脾氣,分三頭撒腿跑掉了,她驚愕喊了聲,趕忙追羊去,撈回一隻,再撈回第二隻,第三隻聰明地鑽到棗紅馬的肚腹底下,在四條粗壯馬腿間邊鑽邊咩咩叫,她伸手去抓,怎麼也抓不到,臀翹得老高,身子滑稽地半掛在馬背上。
「噗——」竟然……噴笑出來?!他真被逗笑了。按住微繃的胸口,他瞳色一轉深濃。
待牧人們的牛羊牲畜全圍進柵欄裡,天色已由橘紅轉作灰藍,圓月懸在似遠似近處,清影倒映在霜河上,風凜冽了幾分,呼呼嘯嘯的,掃得羊皮帳篷前的火堆火舌竄伏。
這背風的聚落大約來了五、六十戶的遊牧人家,一坨坨的帳子交錯分佈,亂中有序,現下剛入冬,到隆冬時候,此地避寒的牧戶通常要過百。
受了牧人們熱情的款待,喝了點加酥油打出的酒奶,身軀果然溫暖不少。玉鐸元兩手各提木桶,在河邊打了水,步履沉穩地走回。
一回到搭在聚落最外圍的羊皮帳前,他腳步略頓,瞥見那姑娘已解下披風和護腕,正挨在火堆邊,賣力把燒燙的熱水從大鐵桶中舀進一旁的盆子裡。
她察覺到男人的注視,側顏笑睨了他一眼,率先啟唇。
「我聽牧民們說了,他們說,江南來的大爺幫大夥兒提水、撿干牛糞,還幫近晚才趕來的一家子搭帳包。玉爺身子骨當真不錯啊!連趕幾日路程,該得好好休息,竟還有體力做些粗重活兒。」
玉鐸元微怔,跟著才舉步走近。
「你身子骨也當真不錯,趕完牛羊,還跟成群的孩子們跑馬,仗著你的大馬腳程飛快、長勁不歇,把孩子們贏了個遍,還玩得渾身汗,石大當家在孩子堆裡原來也能當家。」把兩桶水徐徐倒進快要見底的大鐵桶中,繼續燒著。這時節,得保持時刻有熱水使用,對日常生活會方便些。
這會子,換石雲秋怔了怔,被男人平淡卻似嘲弄的語氣逗得挑眉。
他這是在跟她鬥嘴?說笑?還是單純嘲諷?
那張臉啊,即便經歷連日來的風霜雨雪,依舊清俊逼人,要是能對著她笑笑,真心誠意的一抹弧度,不知她的心會跳得多快?
雙頰浮暖,她咧嘴笑了。
「原來玉爺忙著手邊事,眼睛仍繞著我兜轉嗎?好貼心哪!你瞧啊,盡情瞧,我很喜歡被你這麼關注。一男一女若能相互關注,這婚才有可能走得長長久久,我們在一塊兒,說不準真能走一輩子。」
她又想將他一軍,殺他個回馬槍。
玉鐸元像是多少料到她的脾性,面對她大膽言語,已能穩住面部表情,頂多就膚溫燥了點,呼息灼燙了些,至於左胸的鼓震則非他能全然掌控。
居高臨下俯視她,好半晌,他醬唇低嗄地問出——
「為什麼是我?」
她疑惑眨眸,一時間沒弄懂。
他語調持平又問:「姑娘家多是想尋覓終身良伴,冀望與有情人終成眷屬,你卻找上我,與我走婚……難道就只因為我生得一副好皮相?」
她黑溜溜的眼珠映著火光,閃閃爍爍,一會兒才說:「我來數數好啦,嗯……該是有幾個非你不可的理由吧。」還挺認真地扳起手指頭。
「第一,你『江南玉家』正好忙著要往西南域外尋求新的玉石礦脈,而西南之地恰巧是咱們『霸寨馬幫』的地盤,你有意合作,我僅是順水推舟,對馬幫百利而無一害。」
「第二,玉家的生意遍及大江南北、關內關外,所設行會多如牛毛,咱們馬幫自改邪歸正、不幹那沒本錢的勾當後……」
說到這兒,她抿唇一笑,竟有幾分可人的靦腆,忙清清喉嚨再道:「就多是幫各大小商號們馱貨跑腿,也是得大江南北、關內關外跑個通透,不過馬幫沒玉家商隊那麼好命,能處處有行會落腳。所以我就想,咱倆家要是混在一起,你的是我的,我的是你的,那往後馬幫走貨,也能大大方方在玉家行會歇腳住宿,豈不美妙?」
他瞠目瞪著,她猶原笑開,指尖又捻住銀葉墜玩弄著,低語:「第三啊……我年歲雙十有五,算來算去也是老姑娘嘍,找個男人供自個兒快活也沒啥不妥啊!若能懷上孩子,那也很好,我還挺想要有個小娃兒。」
她面頰紅了,在熊熊火光下流逸著說不出的風流。
他面頰也跟著紅了,不知為何,光是聽到「懷上孩子」、「想要有個小娃兒」,他心已跳得失序,再見她潤紅又迷離的臉容,渾身血液都沸騰了。
驀地,她朝他笑彎雙眉,故意揚高聲量道:「第四,這是最後一個原因啦,當然也是最重要的!呵呵呵,為何選你嗎?那自然是……我就愛你這副香皮囊啊!你這好皮相搔得人心癢癢,不霸佔著自個兒使用,怎對得起天地良心?」
所有迷亂的心緒被她乍現的吊兒郎當一舉毀去,他仍瞪著她,唇瓣試著掀動,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好!」她突然喊了聲,捧起那盆熱水立起。
好……什麼好啊?玉鐸元淡蹙著眉,尚沒想通,她已輕揚巧顎,道:「為了犒賞玉爺今日幫牧民們勞動,就賞你一大桶熱水泡澡吧!」
丟下話,她捧著盆子,旋身往帳子裡去,長長的烏辮在身後晃蕩,宛若勾引著誰……
第五章 未妨一醉試癲狂
羊皮帳裡邊其實頗寬敞,一家七、八口人都能輕鬆容下。
玉鐸元本以為今晚是同大夥兒共用一個帳子,他著魔般跟在姑娘身後,掀開厚簾踏進,發現帳內就他二人,中間除了擱著四個瓦制的小火盆外,竟還有一個橢圓略長的大澡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