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不若對方高壯,力勁不如對方雄盛,速度便是決定生死的關鍵。
石雲秋想,這道理,那個說怕死卻還慢條斯理露笑的男人定也懂得。必須智取,不能力敵。唯快不破,見縫插針。
驀然,圈中二人在一陣纏鬥後,黑漢巨吼一聲,粗臂尋空從後頭勒住玉鐸元的頸項,勒得他兩腿都離了地,俊臉通紅。
閃避不及而被牢牢逮住,玉鐸元心下陡驚,忙寧定而下,邊奮力搶氣入肺,邊設法擺脫糾纏,還得保住脖頸別被硬生生勒斷。
「好啊!哈哈哈哈……好看!好!」嚴老大拊掌大讚,沒打算喊停。
石雲秋眸光略沉,手指已暗地扣住藏於護腕中的機括。那機括若放,裝置在灰皮護腕裡的袖箭便會射出,直那黑漢腦門。
動干戈是最壞的打算,在對頭的地盤上殺人,雙方算是撕破臉,什麼都沒得談了。
倘若非走到這一步不可……她迅速思索過了,先射穿黑漢腦袋,再挾持身旁的嚴老大,拿賊頭當擋箭牌衝出「星宿海」,然後走域外的事得先擱下,為免除後患,必須先聚力將這賊窩搗掉不可!
呼息困難,玉鐸元通紅的臉色已脹出紫暈。
就在石雲秋袖箭即要射發的前一瞬,他雙臂反揮,十指揪住巨漢垂及兩肩、糾結油膩的頭髮,發狠往前扯帶,把那一坨托塔天王般的巨身猛地過肩摔下。
他聽見「砰」地好大一響,脖頸的壓迫陡鬆,忍住暈眩,好不容易掙脫束縛的身軀連忙往旁滾開,先拉開兩人的距離,防對方起身再攻擊。
巨漢摔在地時撞痛後腦勺了,在眾匪的叫囂下,動作微滯地站起來。
「擊其中流!」石雲秋的清亮嗓音驟響。
不能等對方站穩,先壞他底盤再說!
玉鐸元正有此意,不作歇息,人已滾近,雙腿前後夾住巨漢腳踝,狠勾,把對方再次勾倒,又是「砰」聲大作。
這會子是面朝石地撞下,撞得巨漢滿面是血。
惱羞成怒了,他捶地暴吼,還沒來得及站起,又被玉鐸元的掃堂腿弄倒,一下子倒前、一下子倒後,玉鐸元知他下盤極差,專攻他弱處,倒到最後,整個大堂就只聽見「砰砰砰」的聲音,此時笑的人不笑,叫的人也懶得再叫,倒是有個人大樂了——
「好啊!好看!好——」石雲秋頷首笑。
「算了、算了!別玩了!真沒味,不看啦!」嚴老大氣悶,但望向立在堂下、滿身汗污的玉鐸元時,目光中的輕蔑已少掉大半。
於是,銅鈴眼與俊氣橫生的長目對峙片刻,前者目光一閃,忽而震聲笑出。
「好!你這小子,那咱們就算兩清。往後的事就按你說的去辦,大夥兒全好來好去,保你玉家人貨平安!」
「多謝嚴爺。」玉鐸元一言語,才發現喉頭發疼,聲嗓沙啞,血絲還從嘴角溢出,內頰的皮都破了。
「哈哈哈……你學武肯定好,從商有啥兒屁樂趣?要揍人得先學會挨揍,挨得了痛才算漢子!你不錯,挺不錯的!改日我教你幾招!」嚴老大道。
「那就改日再說,嚴叔叔,咱們尚有要事在身,得告辭了。」再待下去恐節外生枝,石雲秋走到堂下,忍著想替眼前男人拭血、察看傷處的衝動,轉向嚴老大抱了抱拳。
「等等!」嚴老大喊住他們倆。「『走婚』在咱們這兒也算大事,怎麼說,咱和『霸寨馬幫』多少有點兒……呃……情分,至少該送點賀禮啊!」
「嚴叔叔不必破費的,我——」
「不破費、不破費!」嚴老大嘿嘿笑地揮手,粗指忽地指向旁邊剛搶回不久的好貨,大方道:「瞧瞧去,替自個兒揀幾件玩意兒!」
倘若拒絕,便是不給對方臉面了。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謝過嚴叔叔了。」捺下莫可奈何,石雲秋溫溫揚唇,筆直走至那堆寶貝前。
隨便挑一件吧……可有可無地,她手本來探近一把鑲著寶石的小彎刀,忽然輕「咦」了聲,動作略頓,伸至半途的手改了方向,取起被人挑出、隨意擱在旁邊的一把老月琴。
她拿近瞧仔細,發現琴弦上還夾著撥片,溫笑不禁加深。
「我要它。」
「嗄?!」就那破玩意兒?嚴老大粗眉挑高,一干盜匪也跟著瞪眼。
玉鐸元剛把散亂的髮絲從俊頰撥開,拭掉嘴角血絲,目光一抬便瞥見她把玩在手裡的琴。
他面容沒什麼起伏,深瞳刷過奇輝,直勾勾與她點綴笑意的眼對上。
「我就要它而已。肯給嗎?」朗聲,她轉而問嚴老大。
我要你的人,就你而已……
……肯給嗎?
某種怪異的溫度在左胸炸開,玉鐸元一凜,感覺像是剛剛暗自咽進喉裡的一口血要嗆出來,他腦門發熱,一時間竟然沒法從她身上拔開視線。
嚴老大儘管不曉得那把破琴有什麼好,見她愛不釋手,落腮鬍裡的厚唇撇了撇,也就隨她歡喜了。
石雲秋道過謝,隨即脫下披風,將月琴裹住、打成包袱,拉著尚有些怔然的玉鐸元舉步欲走。
「再等等!」嚴老大又嚷。
這一回,石雲秋假裝沒聽到,往大門去的步伐不緩反倒略促。
十來名漢子紛紛堵上前去,把門口堵個水洩不通。
她悄聲歎氣,卻瞄見身旁男人正覷著她在笑。
他笑得極淺,若非靠得這般近,近到能嗅到他的氣息,根本無從分辨。
如他這種淡得出奇的古怪性子,才有辦法身陷在一窩搶匪裡,還能笑得如此無謂吧?好吧,他要笑,那她便陪他一塊兒笑,至少要事都已談定,嚴老大也算聰明人,不會現下才要翻盤。
再有,他這抹笑可真好看,往後他若天天笑給她瞧,遲早會把她這顆「石心」給笑穿的……唔,即便他不笑,也能「穿」了她。在羊皮帳裡,他們緊切擁抱,緊得無一空隙,他的身體「穿」進她的……
唉唉唉,石雲秋,腦子淨轉些什麼啊?!
暗歎,她臉蛋泛赭,回他一記別具深意的淺笑後,這才旋身過來。
「我曉得嚴叔叔念著我阿娘,若有機會,您上我『霸寨』來,阿娘見了您這位老朋友來訪,定也歡喜的。」略頓。「我倆真的非告辭不可了。」
嚴老大道:「聽你提及你阿娘的事,咱心裡自然高興。本想再多留留你的,既然有事待辦、急著走,那也不好多說了。」他招手示意,立即有手下端來一隻托盤,托盤中擺著五個大酒碗。「來來來,把酒給幹了!我一大壇,你們五碗,那五碗可是咱珍藏多年的『醉千秋』,算是提前喝你倆的『走婚酒』。干!」豪爽大嚷,以壇就口,咕嚕咕嚕就把自個兒的一罈酒給解決。
喝酒罷了,這事不難,況且也才五碗。
玉鐸元探袖欲端起酒碗,另一隻小手卻快上他半分。
「我來。」石雲秋低語。
他心中微突,不明白她何以幾近奪取的方式搶走那些酒碗,便見她連五灌,把五碗清澈如水的白酒全喝了個底朝天。
嚴老大銅鈴眼溜了溜,忽地仰頭哈哈大笑。
「算啦、算啦!唉唉唉,你都如此護他,當真是喜愛上了,沒得商量啊!你嚴叔叔不尋他麻煩便是,去吧!」
「後會有期。」石雲秋一笑,再次抱拳,拉著尚一頭霧水的玉鐸元掉頭便走。
這一次走得很順利,再沒誰喊「等等」,亦沒誰擋住大門不讓出。
緊扯著他往前走的小手莫名發燙,玉鐸元不禁側目瞧她,沉聲問:「怎麼了?」
「快走。」石雲秋面容輕垂,低語。
不對勁!
他微愣,雙目陡瞇,沒再多問,反倒拉著她奔向繫在不遠處的兩匹坐騎。
確認她能自個兒翻身上馬,玉鐸元才躍上自己的黑駒。
「快走……」她再次催促,兩腿一踢,棗紅大馬隨即奔出。
「駕!」他馬韁一甩,努力跟上。
兩匹駿馬一前一後疾馳而出,縱蹄雜踏,飛躍不歇。
奔過一段又一段,飛掠過一幕接一幕,片刻過後,終於來到那片一望無際的「星宿海」湖原。
放眼望去,藍銀色的天幕與覆雪的湖原相連,他們尋找作為記號的野犛牛頭角骨,分辨出東南西北。
忽地,前頭引領的棗紅馬頓了頓四蹄,玉鐸元胯下黑駒倏而超前過去,他一怔,忙扯住韁繩,驀然回首。
「怎麼——石雲秋?!」疑惑欲問,哪知道棗紅馬背上的人兒低著頭,身子晃了晃,跟著毫無預警地往旁邊一歪!
「石雲秋!」玉鐸元氣息陡窒,縱身下馬,在她整個跌落前護住她的頭。
方纔在人家的老巢穴,他尚未嗅到酒味,此時近她身,一股濃郁得似乎永遠化不開的酒氣,從她的發與膚、呼息吐納中徐徐透出。
那五碗酒有古怪?
還是她原本便不勝酒力?
無暇多想,玉鐸元健臂一振,橫抱起她。
「那把琴……別掉了……」
靠在他胸前的小腦袋瓜胡蹭,不太甘心地蹙眉兒,像是勉強要扯緊神智不讓飛走,偏不能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