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兒臣是太子啊,要治國,不是得先瞭解百姓心聲麼?就算是負面的心聲,也得全盤接收啊。」注意力放回黃梨江身上,真夜追問:「如何?侍讀還沒回答本太子的問題呢。」
「是啊,侍讀倒是說來,讓本宮也聽聽。」黃梨江皺了皺眉。「卑職是獨子,家中沒有姊妹可以詢問這樣的問題。」
「所以我是說『假如』啊。試著回答看看,又何妨呢。」真夜道。
黃梨江撐起眉,回視真夜執著的俊眸,忍不住舒了口氣,答道:「卑職沒有姊妹,但未入宮前,倒是聽過民間有句俗諺是這麼說的——不羨鴛鴦,不做神仙,但求一個好兒郎,愛我一人,白首不相離。」剛出口,他就後悔了,對一個只能分到一部分帝王之愛的皇后,與一個未來只能分一點點愛給飛妾們的東宮太子講這種話……似乎有點蠢。不待皇后反駁,這也哂道:「有趣有趣!但求一個好兒郎,白首不相離。民間百姓的想法果真直接。誰不盼求如此真心呢,可惜身在帝王家,從古到今還沒有聽說過有哪位先王只有一個後妻的,畢竟,帝王的愛,不是只給特定一人的私愛,而是要給全天下百姓的大愛,不是麼?帝王這高位,終究高處不勝寒——」
「太子!」皇后打斷真夜的話,並當機立斷地告訴黃梨江:「侍讀,往後莫再提起這事。要知道,太子的地位不比尋常。帝王也好,儲君也罷,都不能有強烈的私愛——往後侍讀也會是人臣,應該要瞭解,作為一名大臣最不樂見的事,就是帝王專寵一人。專寵一人的帝王,在臣子眼中,無一不是昏庸的國君。本宮希望好生輔佐太子,可別讓他走向昏庸的道路。」
自知失言的黃梨江聽著皇后的話,儘管內心理智的那一面明白皇后所言有其道理,但當他一想到,有朝一日,真夜若成為一個不再擁有專寵權利的帝王時,他的心不禁隱隱糾結起來。不該多言的。若非多言,又怎會陷自己於如此尷尬的局面?帝王家的婚姻大事,不是他一個小小侍讀能干涉的啊。耳畔恍恍惚惚聽著皇后交代真夜的話,真夜無不恭敬答應。明明沒有真的中暑,然後他卻覺得這永寧宮裡好生悶熱,悶得他都快待不住,想走出去吹風了。
一直到他們回返東宮,坐在馬車裡頭,感覺到肩頭上突如其來的重量,黃梨江才警覺過來,想推開他。但真夜講臉埋在他頸畔,長聲歎道:「別忙,讓我靠著會兒,我有點累。」累?累,我也累呀。黃梨江不悅地向著,但終究沒出手推開真夜,就任他恣意埋首在他頭畔,徐徐眠去。
一路上,這即將長成的少年,沒有一刻不自問著:律己甚嚴的自己,為何竟對他如此縱容?
甚至已想不起,三年前在太學初見他時,那憎惡的心情。
第7章(1)
兩個月後,秋夕,天朝宮廷為接待這遠從海外乘船來謁的外國使者,舉行了一場隆重的國宴。
身為太子的侍從,黃梨江奉命在宴客主殿旁的小偏殿裡待侍。
秋日夜風清爽,殿外偶有宮人忙碌來去,耳畔隱隱聽得見急管繁弦,賓主盡歡,不在話下。
小偏殿離翰林院頗近,假如他運氣好,爹可能正在翰林院裡當值。
跟在真夜身邊的這幾年,他與家人聚少離多,返家探望娘親的次數已是屈指可數,更別說與爹見面了。
每回他們父子倆在宮裡偶然相見,身邊往往都有許多官員,乃至有帝王在旁,根本無法交談,僅能遙遙相對,用眼神傳遞對彼此的關懷。
趁著宴會未竟,黃梨江心念一轉,人已走出偏殿,相見黃翰林一面。
因單獨在宮裡走動,怕人刁難,他走得急,卻不料在一處迴廊轉角,不慎撞上了另一頭的來人。
他身形清瘦,來人身材壯碩又穿著輕鐵,撞得他七葷八素,連忙捉住一旁欄杆,才穩住腳步。
「喂!哪來這麼莽撞的小宮人,都不看路的麼?」
這聲音聽來有點耳熟,但黃梨江平視著前方時,只能看到來人的胸膛,還未及抬頭一瞧,就聽見這人口氣突然轉異:「瞧著,這是誰呀!」
那語氣帶著三份惡意,七分嘲弄。已有三年不見的昔日太學同窗秦無量一身武衛裝扮,因身長過人,睥睨著身穿素服的黃梨江。
認出來人是誰,黃梨江略訝異。「是。」
旁邊有人出聲喝道:「大膽宮人!好無禮的口氣,不知道眼前站著的人是誰麼?」也是一名輕裝武衛。「他可是兵部尚書家的公子,新科武舉官秦——」
兩旁的宮燈照亮了黃梨江纖細的身形,以及那我見猶憐的神態,秦無量打斷身旁同伴的話,笑說:「他不是宮人,說來,也算舊識。他當然知道我是誰。」
原來秦無量考上了今年的武舉,是個武館了。然而他們原本交情就不深,當年在太學時,更沒培養出什麼同窗之誼,出於基本的禮貌,黃梨江拱手道:「恭喜了。」說罷,就想繞過兩人,趕快離開。
「慢著。」還沒有想到為什麼要留住他,秦無量已經出手。
肩膀教人一把按住,黃梨江緩緩轉過身來,疑惑地看著秦無量。
「秦兄有事?」
望著那雙跟三年前一樣幽深的黑眸,秦無量先是一怔,只因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留住他,未及深思,他扯了扯唇,笑道:
「三年前被太子挑中,還入了東宮當侍讀,我還以為從此就要一帆風順了,怎知道,到如今竟還只是一名小小隨從,而我卻已經是七品的朝廷武官了,不覺得天命如此安排,很諷刺麼?」
「不覺得。」黃梨江稍稍退後一步,想躲開秦無量的大掌,但秦無量五指緊緊扣住他肩胛,使他分毫掙脫不開。
也許是拿種毫不欽羨的平靜語調惹惱了秦無量,不覺家中了手指鉗制的力量。
肩上的疼痛使黃梨江微蹙起眉。「請放開我。」這良夜裡,他是在不想浪費時間在這裡與昔日沒有交情的同窗敘舊。
但黃梨江越是不在意,秦無量就越感到生氣。
「一向都是這樣。」秦無量氣惱地說:「一向都是這樣,不把我看在眼底,以前是如此,到現在竟還是如此!沒有任何官職,不過是太子身邊一名僕人的,究竟憑什麼無視於我?」
儘管跟在真夜身邊,陪他學了一點制敵脫身的武術,但方纔他沒想到秦無量會抓著他不放,沒防著,早已失去了閃避的先機。
天生傲骨又讓他無法對強人低頭,更何況他實在不明白,秦無量為什麼對他這麼生氣。他明明井水不犯河水,對他也不算失禮,僅是心中決定他們不同道而已,有必要這麼氣憤麼?
「說話啊,!」看著黃梨江臉色已經痛到發白,卻還是不肯吭一聲,秦無量心頭怒火燒得更旺,手勁不覺加重。
「究竟要我說些什麼?」本來他們就沒什麼可說的。面對秦無量這毫不講理的怒氣,黃梨江實在很困惑。
「說——」秦無量一度脫口而出,卻又欲言又止。「說——」一時說不出話來,想來沒什麼耐性的他,竟然把自己的憤怒全加在黃梨江身上,直到遠遠傳來一聲喝阻——
「快鬆手!要捏碎他肩骨了!」
出聲喝阻的那人扣住秦無量制人的手腕,但秦無量一身勇力,片刻竟未鬆手,那人只好施以巧勁,改擊秦無量手腕麻穴,迫他鬆手。
秦無量手一鬆開,黃梨江整個人已經痛到無法站穩,他跌靠在迴廊的牆柱上,扭曲的面容毫無血色。暈眩中,只聽見秦無量怒道:「句徹,別以為是武狀元就可以命令我!跟我同是七品武官,未來誰要聽誰的,還未定呢!」
名喚句徹的年輕男人也不示弱。「數個月前,再擂台上打輸我,未來還是會輸給我,我勸不要惹我,不然我會讓你去清掃軍營裡的茅廁。」
「我爹可是堂堂兵部尚書——」
「哦?又要拿爹來壓人了?很像一貫的作風。」
秦無量出口的每句話都被反駁回來,覺得十分沒面子,最後他深深瞪了被句徹護在身旁的少年一眼,神色複雜的離開了。
秦無量一走,句徹立即轉過身來,看著肩膀險些被捏碎的少年。「沒事吧?」
黃梨江勉強擠出一笑,幽自己一默:「除了左手不聽我使喚以外,我想還好。」
目光投向少年不聽使喚的左臂,句徹臉色微變,卻仍保持著笑臉道:「我對不聽使喚的東西最有辦法了,看我來使喚這條手臂聽主人的話。」
黃梨江痛得不得了,懷疑肩膀可能是脫臼了,勉強點頭道:「悉聽尊便。」
句徹沒有立即尚欠將他脫臼的肩膀推回去,反而語帶訝異地笑問:「咦,好香的味道,聞到沒有?」
空氣中確實有股幽淡的香味,黃梨江視線轉向宮廊外頭,一株開在金秋的桂花。「是桂花,夜裡露氣重,味道也比較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