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就來個百步穿揚。」很有自信的樣子。
黃梨江雙手抱在胸前,冷淡地候著。
真夜一箭射出,果然百步穿揚——
他一箭射向一旁的揚樹,箭矢穿過繁密揚葉,碰到樹幹後,就無力地掉落在地。
在旁圍觀的人忍不住紛紛咋舌,為太子低劣的射藝搖頭歎息。
真夜回過頭來,對上黃梨江的眼,卻只看到一派尋常與冷靜。
「射偏了。殿下,請重新練過吧。」
好個黃梨江!真練到泰山崩也面不改色了?真夜決定再試試。他兩手一攤,咧嘴道:「人各有所長,在射藝上,我是真的不拿手。」
「敢問殿下有何擅長?」黃梨江不抱期待地問。
真夜頗有自信地回答:「我頗識音律,擅唱小曲,改天有機會,我唱給侍讀鑒賞鑒賞。」
「殿下何不現在唱來聽聽呢?」忍不住挑釁道。
真夜緩緩環視了週遭,搖頭笑道:「現在?在這裡?不妥。」
「怎麼不妥?」唱首曲兒還要挑時辰?黃梨江俊眉微挑。
「嗯,就覺得……不妥。」真夜遲疑地道。
黃梨江冷靜地想:這個人還能有什麼事情驚嚇到他?
「卑職是殿下侍讀,殿下有專長是一件好事,還請殿下賜曲。」
「真要聽?」真夜狀似為難地問。
「卑職洗耳恭聽。」他從沒聽過真夜唱歌,認為真夜只是想找借口逃避箭術練羽,正想順勢借此打消他的主意,逼他專心羽射。
不料真夜卻道:「好吧,那我就唱了。」
他回身靠向樹旁,引吭高歌——
「久聞姑娘生的俏,忙裡偷閒特來瞧。燈兒下,看見姑娘花容貌,唉呀呀,賽昭君,缺少琵琶懷中抱。肯不肯,只要姑娘笑一笑,到晚來,相陪情人俏一俏——」
「停,快別唱了!」尚未聽罷,黃梨江臉色鐵青,揪著真夜快步離開人群。
真實,真夜清朗雋爽的好歌聲教黃梨江為之一愣,忍不住豎起耳朵傾聽,不料才細聽沒兩句,他的臉色便迅速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
被硬拖著離開人群的真夜一臉無辜地問:「欸,不是想聽我唱?」怎麼急匆匆拖著他走?
黃梨江綠著臉,直走到眾人聽不見、也看不見他倆的一處迴廊下,才放開真夜胳膊,抑不惱怒地道:「我哪裡知道會唱那種不正經的小曲……是去什麼地方學來的?」
莫不是又趁他入宮,沒守在他身邊之際,偷偷去了不該去的地方吧。那樣調情露骨的曲兒,只有民間治游之地……
他一貫冷靜自持地小梨子很久沒這樣發火了呢。看著少年臉上的神色,真夜微微笑應:「說呢?」
「要我說?」黃梨江緊抿了下嘴角,「那種艷歌可不適合在人多的場合裡唱 。」
明白真夜不過是有意惱他,試他——他黃梨江伴他三年,怎會不明白他的想 法——想及此,原先湧上心頭的惱怒稍稍平息下,他臉色一整,調勻氣息後,才 緩緩說道:
「殿下貴為天朝太子,倘若君子好逑可以吟誦《關雎》,倘欲抒發情思,大可淺唱《蒹葭》,民間艷歌質樸輕佻,倘若被有心人聽見,造謠生事,豈不又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眼前少年冷靜分析的態度令真夜有些訝異,有些欣喜,還有些莫名的傷感,
難得正經的他,徐聲道:「侍讀,這兩年成長不少,能把事理分析得頭頭是道。」
然而他下一句卻是:「只是我以為,詩經太過文雅,不如民間艷歌來得熱情直接。天朝立國百年來,民風一向文質彬彬,卻不知民間裡弄裡,藏著這許多熱情奔放的艷歌;身為儲君,自是應當瞭解百姓們真正的想法,所以學了些艷歌,有些曲兒確實頗有趣味,假使不能在公開場合裡歌唱的話,不知侍讀可願意在私下無人時,做我的知音?」
意思是要他聽他唱那些讓人臉紅的艷情小曲?好像在對他求歡?
「殿下美意,卑職心領了,可惜卑職不通音律,無法做殿下的知音人。」黃梨江理智地拒絕。
真夜貌似十分失望的輕歎:「侍讀是我天朝神童子,六藝兼備,奈何獨獨不通音律,莫不是隨口推脫吧?」
若是以前的黃梨江,定會直言反駁,然而今非昔比,他假假地笑道:「殿下忘了曾經提醒過卑職的話麼?」真夜曾親口教他要懂得保護自己,放掉無謂的天真,「當殿下的知音人,只會給卑職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既然看不出當中有任何好處,又何必庸人自擾,去傚法那高山流水的鍾子期?」並非真不懂音律,只是不想當他太子的。太麻煩。
真夜只是抱著玩笑的心情提出一問,卻沒料到會聽見這樣的答覆。
怔愣片刻,他莞爾。「那真可惜。所以寧願做那木瑛華的知音人,而不願意做我的?」
打從兩年前木瑛華出手救了黃梨江之後,兩人便有了來往;近來木瑛華仕途順遂,偶爾來東宮拜訪,都是想說服他這侍讀赴考科舉,與他共同在朝中效力。沒料到真夜會突然提起木瑛華,念及恩人,黃梨江不覺微微一笑。「木大人確實是個知情識趣之人。」
「可不是?」真夜口氣不覺有點微酸地說:「倘若有朝一日,與他同在朝廷為官,必定會是患難相依的盟友吧。」
黃梨江沒有察覺真夜話中的酸意,只笑道:「如果真有那樣的機會,我很期待。」
「想參加科考?」
「我會參加科考。」在未來,某個時候,他不可能永遠待在東宮。
真夜微微挑眉。「倘若,我不放走呢?」一輩子不放他離開,將他留在自己身邊。
「能永遠坐在太子的位置上麼?」黃梨江質疑反問。倘若不能,那麼他有什麼能力一輩子困住他?
真夜面露訝色。「不然呢?」難道小梨子也認為他會被廢黜?
暫時拋開兩個人的尊卑,黃梨江有點惱自己,仍然忍不住對他關懷。他沉聲道:「當然不可能一輩子當太子。有朝一日,會繼位為君,到時需要的不是侍讀,而是能為分憂的股肱大臣。明光殿下,今年一十有九了,依天朝禮制,二十弱冠後,娶妃在即,而梨江也已經一十有五,很快就要成年,家父母對我期待甚深,我勢必要走上仕途,在朝廷上為國效力,而殿下也有責任必須擔負,屆時是君,我是臣,哪能一輩子扮演者太子與侍讀的身份呢。」
「……說得好。」真夜難掩情真地看著他的美侍讀。「可我若無法成為國君呢?」屆時,他們又是怎樣的身份與關係?
「倘若殿下不能順利繼位,屆時,我還是臣,一樣為國效力,但殿下將置身何處,我不敢斷言。」真夜是太子,倘若他最終沒有繼位,下場必定淒慘。一個無法成為新君的太子,要全身而退,太難。
這結果,真夜是聰明人,他當然清楚。
「看來比我幸運多了,小梨子,有朝一飛萬里,而我若仍是地上爛泥,只盼能顧念這幾年我待不薄的情分,笑臉迎我——」
「有時間在這裡討論人情,還不如回校場去好好鍛煉射藝。」黃梨江毫不客氣地打斷真夜自憐的話,才不同情他的處境。倘若、倘若他真的做了笨選擇,那麼他也絕不同情這個笨蛋。
真夜未來是好是壞,他必須自己決定,自己承受。
說真的,真夜不壞,黃梨江也是明白的,自己只是看清了現實中的處境,但又不想就此失去理想罷了。
見真夜舉步不前,黃梨江擰起眉。「殿下不走麼?那麼請恕卑職暫不奉陪。」說罷,果真轉身離去,一點都沒遲疑。
轉過身的他,沒看見真夜臉上有抹無奈地的苦笑,更沒聽見真夜的歎息…………
「該明白的吧,我怎麼能贏……」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爛泥形象,怎能因一場競射就毀了全盤的佈局?
論才,他確實不比其他兄弟。
論德,他也不慣於修身養性。
論武,他表現平平,無法勝出。
他唯一的優勢,不過在於他能處低下,不爭勝,不競功罷了。
他這天朝太子,確確實實沒什麼機會當上一國之君啊。
本來,君王冊封他為東宮,也只是看上了他無才的特質。
身為長子的他,與他竟逐君位的,不只是兄弟們而已,還有那不可動搖的權威啊。
正因為如此,當他第一眼見到那玉質少年時,就知道,無論他怎麼使壞、耍賴,也留不住他。
實在不該付出太多關心的……然而,怕是太晚了……
黃梨江有一雙清澈玉眸,他在那雙眸中看見了想要偷偷藏起的美好。
此生,真的希望有此一人做知音。
皇子們的競射在夏日如期舉行。原本是一場皇室家宴性質的席間遊戲,卻在有心人的運作下,成為一場攸關榮譽的賽局。
盛夏的宮廷教練場中,連身體病弱的玹玉皇子都勉強抱病出席。
眾皇子分別伴隨自己的母妃,在校場周圍設帳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