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就是把這主子寵成了無法無天。
難道他入東宮當侍讀,就為了陪這不才太子一起沉淪到黑天暗地的境地麼?
「啊,侍讀,別這麼說——」蘇學士有點擔心地看著一臉惱火的少年:一名小小侍讀卻如此頂撞太子,要是太子真動了怒,腦袋哪裡保得住!
「是啊,好在我是個心慈仁善的太子,不然小梨子這些話,可是以下犯上的喔。」真夜溫和地看著黃梨江,別有意味地提醒。
「就算是以下犯上,梨江也還是得講。」黃梨江思忖著自己的職責道:「殿下身為一國儲君,卻如此怠惰貪懶,倘若有朝一日真登上帝位,對我朝百姓而言,絕不是福,殿下心中沒有國家,也沒有百姓,只有殿下自己一個人,即使有幸不成為暴君,也會是一個昏君,殿下若真即位為君,百年之後,廟號絕對不脫三個字——」
「雖然我很願意聽一聽是哪三個字,不過,」真夜看向一旁冷汗涔涔的老學士道:「蘇學士看起來似乎不太舒服,今天的文課是否就暫時講到這裡?」
「呃,好、好。那麼就請殿下多多溫習今天所學的內容,改日再繼續授課。恕老臣年邁,體力不支,先行告退。」說完,竟迫不及待地匆匆離去。
待學苑裡僅剩下他倆後,真夜才又問:「是哪三個字?小梨子,說說看。」
「殿下還需要問麼?」沒想到蘇學士竟會找借口先離去,連責備太子一句也不敢,身為東宮少傅,若不能實施規勸太子的過失,又怎能導正太子錯誤的言行舉止呢?黃梨江有點不平地想。
「我想聽親口說。」
黃梨江咬牙說了:「 靈、哀、湣。」
「都是些亡國之君的廟號。」真夜不怎麼意外,看來,小梨子對他的評價很低哪。
「正是,太子若不勤學,未來只怕會將天朝數百年的國祚毀於一旦。」
「小梨子,」真夜看不出喜怒地喚了聲。「知道我為什麼要請蘇學士先退下麼?」
見少年露出不解的神色,他歎道:「這話,若只是在私下無人時說說還無妨,可若是連我父皇一起罵了下去,假使傳到朝廷裡被人聽見,會有什麼後果,可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真夜的話,教黃梨江怔了一怔,「但我並未辱罵君上——」
「我再怎麼不才,也還是當今君王欽選冊封,在太廟前通過先祖認可的太子,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夠否定我這太子的地位,而那絕不是,也不是我。陪在我身邊也有一段日子了,一定能看得出來我文課不行,武課也不能,這與想像中的太子形象,想當然爾,是差距甚遠的吧。」
說著,他扯唇笑笑。「我是民間評議裡的「陌上塵」,是我朝不世出的神童子,倘若今朝我不是個太子,只是尋常大戶的富家少爺,偶爾相遇市井,我在眼中的形象,說不定還不至於像現在這樣遭吧……」
真夜回過眸來,那眸光略帶淒清,教黃梨江心頭像是突然被人狠狠捏緊一般,微揪了起來,覺得該說些話來回應,卻有種無奈油然生起,是否,身在皇家真有如此不自由?若非位高權重,又怎會被議為「陌上塵」?
太子才德固然不符眾人期待,但真夜若僅是民間尋常富家公子,也許……他也不會以這樣的高標準來看待他,那麼……
真夜彷彿從未察覺眼前少年千回百轉的心思,神色黯然地問:「小梨子,討厭我麼?」
黃梨江猛然扭緊衣袖,還不及回應,又聽見他說:「必是討厭我的吧,我聽說有遠大的志向,卻身不由己入了我這東宮,在我身邊好比是只折翼的鳥兒,我明知道留下會耽誤前程,卻還是忍不住自私地把留下來,必定是討厭我的吧……」
真夜的語氣聽來有些自嘲,黃梨江感到有些意外,只因這些話,他過去不曾對他說過;然而,既然……既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表現不佳,身為太子,能力假使不如人的話,就該要更加努力來彌補天份上的不足啊。
可他卻只是問:討不討厭他?
這問題有什麼要緊?
寬袖下的雙手微微握起小拳,黃梨江昂首回視道:「沒錯,我是討厭。」
見真夜眼帶訝然,黃梨江又道:「天賦這種事情,是上天決定的,人生下來,聰慧也好,癡愚也罷,都是命定,世人都說我是個神童,好像我不用努力就可以有成就,這先入為主的想法,固然是人之常情,卻叫我非常厭惡。」
想起過去,自己不管在什麼地方,人人都只談論他的天賦多高,彷彿他完全沒有付出過努力,便覺得有些不平,他就事論事:「今天,假使殿下只是個普通人,天賦不佳,又沒有能力多方學習,梨江絕對不會輕視殿下,但殿下貴為東宮之主,保傅又都是朝中飽讀詩書的賢達,殿下大有機會可以彌補天分上的欠缺。但我入東宮一個多月來,卻只看見殿下怠惰偷懶,沒有奮發上進的心,平時我若見到這樣任性妄為的人,老早加以白眼,若非如今我是殿下侍讀,殿下要想從我口中多問出一句話,梨江都嫌浪費時間。」
被嫌棄的還真徹底啊,真夜不禁露出一抹苦笑。
這回答,雖在預期之中,但親耳聽來,總讓人有些……不是滋味呢。
「小梨子,可知道,說的這番話,在這東宮裡,沒一個人膽敢說出口?」真夜垂眸看著他的侍讀問。
少年黃梨江毫不畏懼地道:「殿下認識我的第一天,不就已經知道梨江向來是有話直說?」頓了頓,他又說:「正因為殿下有朝一日會成為一國之君,身為殿下的侍讀,光想到要是日後殿下若果真成了個昏庸無能的君王,我心裡就沉重的不得了。保傅們礙於殿下身份尊貴,不敢直言規勸,可梨江不算是殿下的臣,只是一個小小侍讀,就算失去了現在這職位,也沒有什麼好惋惜的,再者,倘若未來真有機會入朝為官,那麼,如今的殿下不會是我想要竭盡忠誠的君王。」他把話說得很重,而且還沒說夠。
真夜故意擺出不怎麼高興的臉色,實則心裡卻有些激賞。
黃梨江沒察覺真夜眼底染這一層激賞之色,冒著被懲罰的危險,繼續道:「殿下方才問我討不討厭,假使殿下一直不肯上進,那麼在我心裡,殿下也就是一個不值得追隨的主子,我討厭這樣的殿下,也討厭現在這種處境。」
真夜似笑非笑地看著黃梨江,溫聲道:「很遺憾,我就是這樣一個不成材的主子。慶幸的是,這一點,我從來沒欺瞞過。」
真夜唇畔雖綻著一朵淺淺的笑,但真夜那樣的表情,卻反教他一席話全吞回肚裡。沉默在兩人間緩緩蔓延。說了那種「討厭他」的話後,竟有點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勸他才好。
是真夜突然笑著打破了眼前的僵局。
「我餓了。今天就到這裡,已經過午了,來陪我用膳吧。」
聞言,黃梨江略略蹙眉。「殿下一點兒也不在意,我剛剛說過那樣的話麼?」竟還邀他共進午膳!
「在意啊。」真夜無奈地聳聳肩,道:「可我早就打算,不管小梨子討厭我與否,我都不會改變的。」
「改變什麼?」不懂。黃梨江眼露疑惑地看著真夜。
真夜淺淺一笑,「不會改變我喜歡小梨子的心意啊。」
「殿下喜歡……我?」 少年的神色由疑惑轉為驚訝。他從來沒給這位殿下好臉色瞧過吧?
真夜肚子餓極了,有點失去耐性,索性挽起少年的手走出書房。
「不然我為什麼讓留在我身邊?打從第一眼見到,我就知道,倘若一定得挑選新侍讀,我寧可選一個看得順眼的人。小梨子,我看挺順眼。」
更不用說天下之大,只有這少年敢對他說出真心話,若放他走,豈不是太可惜了麼?他多希望能多聽些刺耳的真心話,也不願整日活在虛假的甜言蜜語中。
「別、別以為殿下這樣講,我就會收回剛剛的話哦。」有點逞強的,想把持住自己的立場。
「這是當然的了,小梨子,心若磐石,絕對不會因我幾番蜜語而改變了意志,我也沒有那樣的期待,所以,儘管做該做的事,而我,也做我自己喜歡的事,大家各司其職,豈不兩全其美?
兩全個頭!「殿下該做的,不是殿下喜歡的事,而是殿下「應該做」的事!」
「喔,那麼,敢問侍讀,我應該要好好吃飯麼?」
「殿下是應該要保重身體。」
「那我是否可以請侍讀暫時借我幾刻寧靜,靜靜欣賞你嬌俏的容顏,愉快地吃一頓飯?」
又調戲他!少年「嬌俏」的容顏頓時生火。
「殿下如此不知自重,請恕梨江無法與殿下同進午膳」他甩開真夜的手,不高興地道。
真夜狀似不經意地撫過少年柔嫩的臉頰。「你不喜歡我說你的嬌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