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她模樣還真有幾分得意。
當銅鎖摘下,唐雲曦小心翼翼地推開那兩扇緊閉的大門。皇宮的天牢並沒有多大,因為在這裡囚禁的都是皇親貴胄,人數不多。
陰冷的台階,很長,一步一步走下去,走了四十多級才走到最下面。
漆黑一片中他搖亮了一個火折子,立刻便聽到父親唐川蒼老卻不失威嚴的聲音,「怎麼?太子殿下終於要提審微臣了嗎?」
「父親,是我。」他抑制不住心情的激動,循著聲音奔到鐵欄杆旁邊。
那一簇幽幽的火光下,唐川的臉在欄杆後面出現。
唐雲曦記憶中的父親永遠是神情冷峻,威嚴如神,可是如今的他卻好像憔悴蒼老了許多,整個人都沒了精神。
只是當他們藉著火光看清彼此的剎那,唐川赫然震怒地罵道:「混帳!不是讓左風左劍他們保護你,讓你走得越遠越好?你跑到這兒來幹什麼?誰放你進來的?太子放你進來的嗎?」
「不是,我是想辦法溜進來的。」他的手在粗粗的鐵欄杆上拽了幾下,這鐵欄每一根都至少有三根手指頭粗,一般的刀劍不可能將它砍斷。而鐵門上的那把鎖,看上去著實古怪,和外面那道門的鎖完全不同。
唐川看出他的意圖,阻攔道:「不要試圖從這裡救我出去。第一,這道門得用三把鑰匙一起打開,你一個人沒有這個能力。第二……我也不想出去。」
「父親……」唐雲曦輕聲叫道,「為何……為何父親一定要把自己和家人逼入絕境?」
「這是……贖罪。」唐川苦笑著,伸出一隻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雲曦,你已經十八歲了,你……要記得爹一直對你說的話……」
「做人要光明磊落。」他低低念道,「難道父親對太子……有什麼歉疚嗎?」
唐川卻收回手,眉頭一皺,「走吧,你快走!你這麼容易就進來,只怕是有詐!別再讓我見到你,否則我就算死也不能瞑目!」
「父親可知您已被判了死刑?」唐雲曦按捺不住胸口激盪的衝動,「這世上無論任何人,縱然是做錯了事,都不該如此漠視自己的生命!難道您認為您的罪,算得上罪孽深重還是罪大惡極?」
唐川似是被兒子的話震動得渾身輕顫了一下,但他背過身去,走回到黑暗中,沉聲道:「為父就是罪孽深重,罪大惡極,叛國謀逆,這樣的罪名還不夠深重?還不夠惡極?為父想通了,願意以命承罪,誰要你這黃口小兒來囉唆?快走!」
「母親……」
「她沒有關在這裡,太子不會把我們關在一起。也許刑場之上,我們夫妻可以見最後一面。」
唐川的肩膀似是在顫抖,「這一輩子,我欠她良多。但她從未怪過我,只說:﹃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卻能同年同月同日死,這,也是上輩子修來的緣……﹄」
唐雲曦默默望著父親的背影。他知道父親已經不可能再和他說更多的話了,父子十八年,他們相處的時間卻很少,但在他心中父親一直就像一座山,永遠高高的矗立在那裡,堅實地矗立在那裡。怎麼也想不到,這座山會轟然倒下。
靜靜地熄滅了火折子,沿著原路一步步走回,他的步履比來時沉重而遲緩,心中的憂傷與無奈更不知該如何化解。
固執,這個壞脾氣是他和父親共有的缺點,只是他固執地尋找生活中快樂的意義,而父親卻固執地為自己鋪下走向死亡的路。
真的……就是絕境了嗎?
走出天牢大門的一剎那,他突然感覺到一股寒意。
抬起頭,只見幾步之外赫然站著一個人,銀灰色衣服,灰褐色的眼睛,如一個幽靈般靜靜地佇立在那裡,也不知道是幾時來的,站了多久,那張年輕的面龐上沒有年輕人該有的生氣和活力,反而陰冷得就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而來的人。
在這樣的夜色中、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情勢下,驟然見到這樣一個人站在這兒,若是換作別人,大概就要被嚇破膽了。但是唐雲曦只是輕輕一震,繼而便認出了此人是誰。他微微一笑,「沒想到太子殿下特意在這裡等我。」
太子緩緩開口,「你見到本宮似是並不吃驚。」
「太子散佈消息,讓我知道父母即將被處斬,而我千里迢迢趕到京城,為了就是見他們最後一面,這最後一面,豈能在刑場上?」他自然是會來天牢。
太子幽幽說道:「這麼說來,我們兩個人倒是心意相通。那你想得這麼明白,卻還要冒死前來,是為了見你父親,還是為了見我?」
「都有。我心中有個疑惑,想請太子解答。」
「什麼?」
「太子若想要我的命,輕而易舉,為何遲遲沒有動手?」
太子一聲不響地站在那兒,過了好一陣,才冷哼輕蔑地笑道:「你問了,可我未必要答。」他在空中打了個響指。
霎時,從四面八方突然出現很多手持弓箭的士兵,箭尖齊齊的指向唐雲曦。
「如今,你是籠中鳥,唐雲曦,你是選擇束手就擒,還是拚死一搏?」太子悠悠哉哉地問他。
顯然只要他一聲令下,唐雲曦就會被射成刺蝟。
唐雲曦在他出現的那一刻起,便已經知道自己被包圍了,所以看到這數十名弓箭手時並不吃驚,反而笑了,「若我不肯束手就擒,太子便要殺我?」
「不殺你,難道還要把你供養起來嗎?」太子打了個哈欠,「陪你玩了這麼久,都有些玩累了。」
他問道:「聶春巧、蕭沖、賽妲己,這三個人都有殺我的機會,為何都錯失了良機?」
太子左手的拇指和食指百無聊賴的摩挲著,懶懶地說:「本宮要親自看你死,他們沒有本宮的命令,自然是不能殺你的。」
「原來殿下這麼盼著我死……」他挑著眉梢,雲淡風輕地一笑,星輝之下,這笑容似是讓萬千嬌花都羞得失了顏色。
太子登時變了臉色,問道:「你笑什麼?你以為本宮在和你開玩笑?」
「不……我是覺得,何其榮幸。」唐雲曦凝視著太子的眼,平靜地說:「我的命在這裡,殿下可拿去。」
「不行——」
夜幕之下,一聲淒厲的高喊從遠處疾風閃電般刺來,緊接著一道纖細的人影躍過眾人頭頂,不顧一切地擋在唐雲曦身前,那正是聶春巧。
她高舉雙手,像一隻不自量力的小雲雀,拚盡全力去保護自己身後的那個人。
唐雲曦將她一把扯進懷裡,「傻丫頭,怎麼能這個時候跳出來!」
剛剛所有的冷靜自持,都因為她的出現而消失。其實看到太子的那一剎那,真正讓他心涼的原因不是自己會被困在這裡,而是怕春巧已經落於敵手。如今她雖平安出現,卻將她自己置於更危險的境地。要知道,他縱然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起碼也有一半的把握可以保命。但如今有了她……唉,明明該罵她怪她,可是說了一句之後又把所有的話都吞了回去。
世上除了她,不知道還有誰能這樣為了他,在危難關頭中挺身而出,以命相護……
他悄悄留意著周圍士兵的佈陣和反應,小聲說道:「一會兒我出劍,你要抱住我的腰。」
但聶春巧就像是沒聽見一樣,從他的懷裡掙開,直勾勾地看著太子,「請太子放人!」
太子陰冷地看著她,「靈兒,你真是不知好歹,剛才我沒讓人立刻把你拿下,是看在你跟著我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分兒上。你還敢命令我?」
「若太子不放人……」聶春巧咬著唇,幾乎要咬破,「我就把太子的秘密當眾說出來!」
他怔忡了一下,「本宮的秘密?我哪裡有什麼秘密?別想著為了救情郎就在這裡信口胡說!」
但聶春巧的表情很嚴肅,嚴肅到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沒有一絲一毫戲謔的味道、沒有一絲一毫慌張膽怯的神情,她只是一字一頓的念出一句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太子霎時臉色慘變,竟倒退一步,不可思議地盯著她,像是想不通她怎麼會知道這句詩背後所隱藏的深意,然後猛地大喊,「千顏!」
一抹幽藍色分眾而出,那正是賽妲己。她今日收起了萬千裊娜、百般妖媚,只有那幽藍色的衣裙在暗夜中散發著熒螢光彩。
「殿下……」賽妲己微微蹙眉,「要我殺了她嗎?」
「殺!」一字噴出口,太子向後退了一步。
賽妲己纖纖十指如十把鋒利的短劍向著聶春巧的脖子橫抹過來,唐雲曦早已做好準備,長劍亦在此時脫鞘而出,似銀虹一般斬向她的十指指尖。
聶春巧不退反進,抖落袖中一把匕首,扎向賽妲己的胸口。賽妲己以一敵二,自然困難,但她身法輕靈,變招很快,竟從唐雲曦的劍光之下順利逃脫,同時一手抓住聶春巧的手腕,將她幾乎拉了個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