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進屋,她浮動的眸線飄啊飄,落在門口那道高大得驚人的身影上。
男人身形真的很高、很巨大,寬闊肩膀幾與門同寬,露在褐麻背心外的兩條胳臂肌肉糾結,一塊塊皆是力量,似徒手勒斃猛獸也不是什麼難事。
肩寬而腰窄,腰綁緊緊一束,精勁線條展露無遺,勁腰下是修長的腿,兩隻大腳套著雙舊舊的黑面布鞋。
她此時才留意到,門是依他身長而開的,門楣夠高,讓他走進時不須低頭。
見她張眸怔望,他似也一愣,但極快便掩了意緒,重拾健步走近。
沒錯……是那張有著濃眉大眼的超齡娃兒臉無誤。
她陷入昏睡前,腦中殘留的是這男人的臉。
那時的她,是否對他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她無意間說了什麼?他知道她底細嗎?他若知道,怎還敢蹚這趟渾水,將她救下?他……
思緒陡頓,因他大大的、粗獷又黝黑的手正端著一碗黑乎乎藥汁。
那只緣厚口寬的陶碗落在他手裡,竟覺小得過分了,他五指微掐,就能把碗掐成粉末一般。
她試圖起身,身子彷彿不是自個兒的,既虛又軟,四肢泛麻。
男人暫且擱下陶碗,坐上暖炕,有些粗魯地將她抓進懷裡,她靠著他硬邦邦的軀幹,長髮披散他半身,還不及言語,那碗藥汁已抵到唇下。
「喝。」嗓聲從厚實胸膛中震出,讓人心凜。
她本能嗅了嗅,先辨藥性——唔,是培元補氣的藥。
她失血甚多,氣血皆傷,這樣的溫補藥恰好能用。
怔怔啟唇,陶碗隨即抵近,她生平頭一遭讓人抱著餵藥,也是她有記憶以來,頭一回讓人喂東西。
想他個兒如此高大,突兀地生了張娃娃臉,臉上卻是不苟言笑,抓她入懷時粗粗魯魯,餵她喝藥的動作竟意外地徐緩仔細。
驚疑間,臉蛋慢慢紅了,腦中晃過娘親偎在冥主懷裡喝藥的那一幕。
……想什麼呢?她突然偏開臉,碗裡還剩一點點藥汁,男人沒再逼她喝,只將碗擱回炕邊角落。
「你是誰?」虛軟靠在他懷裡,即便冷著語調質問,氣勢卻明顯不足。
背後的胸膛微微震動,男人平板答道:「孟冶。」稍頓又說:「冶鐵的冶。」
以為他會多說一些,結果自報姓名後就止聲了,霍清若只得再問——
「你知我是誰?」
「你是誰?」他從善如流問。
「我是……」「玄冥教」冥主座下愛徒——她驀然仰臉,男人密濃長睫微斂,垂視她的目光嚴肅且深邃。她左胸重重一跳,思路頓時清明——
不再是「玄冥教」教徒了。
她闖過「修羅道」,乾淨出教,與「玄冥教」再無干係。
如今的她,是嶄新的她。
「我叫霍清若。清涼的清……若然之若……」她靜聲答,不太自在地垂下臉。「你……你能不能先放開我?」
她被扶著躺回炕上,甫躺平,又覺這主意實在不太妙。
他哪兒也不去,就坐在炕邊俯視她,嚴峻神態配上深幽幽的炯目,極具壓迫。
輕喘口氣,她寧神問——
「你把我扛上肩,在山澗那兒,我記得的,只是……孟爺是如何解去迷毒?」
「清若」之毒唯冥主與她知道祛毒的訣竅,無解藥,需賴自身內力逐出毒素,呼吸吐納與行氣的方法又另闢蹊徑,非常之機巧。
以她離深厚尚有好大一段距離的內勁,自行祛毒必得花上大半個月才能有小成。然此時的她氣虛身軟,並非「清若」之毒造成。
一方面自然是失血太多,而另一方面……欸,倒像迷毒被一口氣祛得太乾淨,她身子有些受不住如此急遽的變化,才致虛軟。
靜過片刻,才聽男人慢吞吞吐語——
「我不知什麼迷毒,見你昏迷,就按家傳法子替你抓抓推推、捏捏揉揉,掐了人中、額穴,再掐背後兩邊琵琶骨……現下你醒了。」
霍清若怔然。
說他有意矇混,他表情卻無比認真,每字每句皆鄭重實誠。
她摸不透他底細,能確定的是,他必然懂些功夫,應該也練過一些行氣吐納之法,所以用內力替她推宮過血又揉又掐時,這才誤打誤撞祛出迷毒……是這樣吧?若然不是,那他、他……等等!
腦中掠過什麼,她眸珠一湛,兩排羽睫都跟著顫抖了。
「你、你抓抓……推推,捏捏揉揉……啊!我的衣裙,我、我換過衣物了?!」方才一張眼就被他引走心神,直到此時才發現她原先的勁衣青裙已不再,卻僅著寬鬆中衣,袖口過長,還得折上好大一段才見指尖……連中衣也換過了,那貼身的小衣小褲呢?
她頭頂發麻,一手揪著前襟,透白的臉容燒出一層紅。
似是……在這件男性中衣底下,她什麼也沒穿,只有小褲還在!
「你——」色澤多變的眼瞳直瞪男人。
秀瞳之中,驚愕顏色大過怒色,像頓悟得太慢又太過突然,狠狠驚愣,一時之間還不曉得該如何發火,又是不是應該發火?
豈料,眼前男人毫不閃躲,同樣直勾勾凝望她,認了——
「是我幹的。」
霍清若被他此時眉目間的神氣蠱惑。
那張偏娃兒相的男性面龐,鎮靜、沈穩,嚴肅又十二萬分認真,坦蕩蕩無半絲遲疑,薄唇徐慢掀動,再次很堅定地承認——
「全是我做的。」
「你都……做了什麼?」
「扯掉腰帶、撕了衣裙,看了,自然也摸了。」
霍清若一噎,試過幾次才擠出聲音——
「……你那套所謂……家傳手法,非得那樣做不可嗎?」
「是。」
理所當然到此番天地難容的境地,噎得她氣息走岔,不禁嗆咳。
他的行徑實在沒臉沒皮,卻完全不覺自己厚顏無恥似的,拍撫她的背、幫她順氣的舉動自然而然,語氣持靜不變,道——
「我毀你清白,毀得徹底,我會負責。我娶你。」
我、娶、你。
這三個字灌進耳中,霍清若只覺背脊顫凜,腦袋瓜裡轟然乍響,轟出一圈圈暈圈,轟得她連咳都忘了咳!
第2章(1)
以為在教中待久了,見多了冥主大人千奇百怪的手段,心志早練出幾層銅牆鐵壁,再古怪的事皆能處變不驚。
但,男人說要娶她。
語氣如此沈靜真實,說是要對她盡道義……她本能想對他說,女子貞節在她眼中並非至關緊要,雖被看光摸透,他到底救她一命,他不必以身飼虎……呃,不必將後半輩子賠給她。
話都到舌尖了,她硬生生按下,突然記起自己是「尋常姑娘」的身份。
娘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但普通人家的女孩兒清白稍稍受損,那便是天大地大的事,尋死的心都可能有的。
「玄冥教」中的男女教眾多任情任性,苟合之事多了去,一男多女、甚至一女多男的事也時而有之,只要沒鬧出什麼,冥主根本不管,說是人之大欲,自然要尋求滿足,跟誰皆可,目的僅為滿足。
只不過冥主大人如是說,彷彿真真瀟灑,卻頑強執著於娘親一人,眼中再無誰。變態!只能這般稱他。
她想,自己也是變態的,要她因清白遭污而尋死覓活、哭哭啼啼,絕無可能。
但,這個名叫孟冶的男人並不知啊!
或者她可以當回一個尋常姑娘,裝也能裝出個模樣,不如……順水推舟?
她定定端詳他的眉目五官,說實話,是張稱得上好看的臉,較她淡薄且蒼白的長相出色許多……倘若說要對她負責的是個丑顏男,她會答允嗎?這問題引得她內心一番苦笑,只曉得條件有三,一是順眼、二是順眼、三還是順眼。
孟冶。
瞧起來順眼。
之後她在炕上養病三日,全賴他照看,待她有力氣下炕了,屋裡屋外、屋前屋後地看了看,真覺他這地方實在亟需一名幫手幫忙整理。
再有,他的灶房也實在太憋屈,明明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寧馨格局,要什麼有什麼,柴薪夠多、食材也豐,經他手整出來的食物卻往往難以入口,他能把食物弄熟,又或者別燒焦,就數萬幸了。
他需要一名廚娘。她恰好可以。
娘親病中飲食全由她服侍,當初還跟教中伙房的廚子們下功夫學過,當不上什麼名廚,但家常菜色和藥膳倒也難她不倒。
再看看他身上衣物、炕上的軟墊和被子,東西是乾淨,邊邊角角卻跑出不少線須兒,破了洞也不曉補,連鞋子也舊得可憐。
他需要有人幫他做做針線活兒。她……應該還行。繡花繡鳥她不會,但要把像傷口般的破洞、損邊縫合起來,縫得直直的,她能做。至於納新鞋這種很有難度的活兒,她是不成,但……試著摸索,學了總成吧!
他需要蔚娘,需要繡娘,需要理家幫手。
他更需要對她負責。
那,她就掩了愧意佔他這個便宜,順理成章。
被求娶的第五天,她給了答覆,願嫁孟冶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