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抬了下略見皺眉的額頭。 「啊!記錯了,不是尋你麻煩,是尋你媳婦兒麻煩。」年輕面龐微繃,線條陡然凌厲。
族長又問:「你媳婦兒吃虧了?」
「沒。」頓了頓,嗓聲沉定:「她讓別人吃虧。」族長嘿笑一聲。「護你護得緊嘛。」
年輕面龐上的厲色忽而一弛,試圖壓制,但膚底深紅仍滲出表面。
「有何打算?總不好把你媳婦兒推到風頭浪尖上。」族長慢吞吞轉過頭。
「我會處理。」答得毫無猶豫。
「好。」族長點點頭,全然信任。一會兒才又拾語,話題一轉:「所以,真不回大寨長住?」
「西路山中亦屬大寨,那兒自在。」族長仰望雪花飛飄的夜空,輕聲歎氣。「你武學盡得孟氏真傳,處事亦穩健,我實想不出更好的接替之人。但老一輩固守成規,血緣相繼勝過一切,才教你陷進這局面。」
低笑一聲。「竟連這大寨祖宅都住不得了。」年輕面龐恢復一向的沈肅神態,平聲靜氣道:「族長一任,威娃足可擔當,她性情朗闊,胸懷廣志,再下十年功夫,武藝定有大成,孟氏大寨下一任主事,非她不可。」
「可她是女兒身,就怕老人家又要說話。」很苦惱般搖頭。
角樓上陷入靜默,任雪花飄了會兒,年輕漢子才又啟聲:「生老病死躲不過,十年後,如今已七、八十歲的長老們,能有幾個留下?」
族長凶霸霸瞪他一眼,突然咧嘴嘿嘿笑。「你小子活脫脫就是孟家的種,跟咱一般心黑手狠啊。這種詛咒老人家死了算完的話,說得毫不拖泥帶水,痛快!」
「……我沒詛咒他們。」語氣悶了。
「我知我知,有些事咱爺兒倆心照不宣,你懂我,我懂你,足夠了。」欣慰頷首,拍拍義子肩頭。
「……」想讓動不動就鬧、啥事都要鬧過再鬧的長老們死了算完的人,是你吧?身為義子的年輕漢子抿嘴不語,默默背起黑鍋。
爺兒倆靜佇又看了片刻燈火與雪景,族長似終於心意篤定,淡淡道:「那就再等十年吧。」
「嗯。」
「雖退隱西路山中,「隱棋」那邊的事,你還得多幫幫手。」
「是。」正事談定,族長畏寒般搓搓手,又開始不正經嘿嘿笑:「睡吧睡吧,杵在這兒風吹雪算什麼事?回房、上榻、抱媳婦兒嘍!」
話音未竟,長影已從角樓直直躍落,連石階都不走了。
年輕漢子慢騰騰轉身下樓。
他當然也要回房。當然也要上榻。但,不太確定能不能抱到媳婦兒。
他沒護好妻子。
以為真有麻煩事,也該衝著他,畢竟以往皆如此。
未料有人拿她開涮,挖坑又打埋伏的,要她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
有些事難以啟齒,他事先未曾提點,事後又解釋不清,她真會惱恨他吧……
孟冶深深體會了,什麼叫做「近房情怯」。
然而再如何怯,還是得提氣於胸,咬牙頭一甩,破門……呃,推門而入。
燭火已滅,無損他的目力,暗中的榻上有一身形在被中微微隆起,今夜妻子沒留一絲半苗的火光給他,更沒為他等門。
內心暗暗叫糟,還是自動自發先轉進偏間小室淨臉、洗腳,稍感安慰的是,妻子雖滅了燭火卻不忘留水在小紅爐上,讓他有熱水可用。
沒人服侍,他像回到未成親之前,弄好自己不成問題,卻覺小小落寞。
回到榻邊,聽辨妻子的呼吸吐納,發覺她竟已醒轉,不知是否被他吵的……她面向內壁側臥,只拿後腦勺招呼他,當他輕手輕腳上榻躺平時,感覺她氣息略繃,窒了會兒才吐出那口悶氣。他心頭也鬱悶了。
他這麼晚才進房,分明避她,回來上榻就睡,當真半句話都不肯說?
霍清若又氣又急又覺得……委屈。
她不是會讓自己受委屈的脾性,即便在冥主大人面前,可以鬥智使小計,可以以退為進,但心裡從無委屈之感,因她知自己要什麼,做小伏低僅是手段。
但今晚丈夫的沉默不語以及深淺莫測的目光,實教她難受。
難不成當她睡熟了,所以不願吵她……念頭甫晃過,她立即翻過身,忙著撥開散面掩眸的髮絲,沒瞧見丈夫停在半空的手。
孟冶連續做了幾個深沉吐納,抬手正欲碰她。
她一翻身,他氣息陡窒,蒲扇般的大掌竟很沒用地撤縮回來。
「我還沒睡……呃,我是睡了,但又醒了。」用力眨陣,再眨眨眸,努力在幽暗中看清男人近在咫尺的那張臉。
「……嗯。」
「你是不是有話對我說?」對付他這種無表情加寡言的人,直接問最省時省力省心。
他瞳底極快爍過什麼,靜了會兒終於出聲:「明日一早,我們回西路山中。」霍清若怔了怔,怎麼也料不到他要說的是這樣一句。
「為何?」她撐坐起來,瞠眸直瞪。「我都跟婆婆說好,一住要住到年後元宵,大寨的女人家們還要教我傳統包餡元宵的做法,威娃還說要帶我去放燈,為何明日一早就要走人?」
孟冶也盤腿坐起,兩眼沒看她,一逕垂首。
霍清若被無形塊壘梗到快沒氣,吐不出、吞不下的,只覺無比難受。
是蠢蛋才會被氣到流淚,但此刻的她確實蠢,被氣到兩眼酸熱冒汗。
「……是因為孟回嗎?你……你怕我對他……你真以為我會對他……」
「不關孟回的事!」他口氣微凜。
「騙人!」
「總之……明日一早便走。」氣到不行,但實在不懂怎麼吵架,霍清若本能已揮出拳頭,狠狠槌了她家男人兩下,槌得孟冶厚實胸膛砰砰兩響。
不解氣啊不解氣,因他絕對只會悶聲挨她揍、任她槌。
先不說他一身如銅牆鐵壁,她這般拳勁僅夠替他活絡筋骨,傷不了他半分,即便真將他打痛、打傷了,會心疼的也是她而已。
眼淚快要潰堤,這麼愛哭,脾氣又躁,肯定跟她身上的變化大大相關。
不打人了,也懶得再說,她抓著被子重新躺落,再次面朝內壁千喚不一回,而被中的手悄悄、悄悄護在肚腹上,想安慰誰、亦想從誰那邊汲取安慰似。
她自是不知,被她撇棄於身後的男人很苦惱地盯住她腦袋瓜好半晌,聽到她隱忍的低泣聲,他像被帶鉤鐵鏈猛地鞭過一般,渾身顫動。
最後,他將她連人帶被抱住,她沒能掙脫。
這一夜,以為將難入眠,她到底還是流著淚睡沈,因為有丈夫的臂彎和體熱替她擋風寒……氣他,亦心疼他。
大寨裡有人真心待他好,有人終究瞧他不入眼。
老四爺爺是因他義子的身份不願他任族長之職,她多少能懂。
但孟回的惡意又從何而來? 想她尚未遇見他的歲月裡,親生雙親皆喪的他為了那些待他好的孟氏人,究竟吃了多少其他孟氏人所使的悶虧?
不願那些待他好的人為難,所以把苦頭全吞了,漸漸就習慣吃苦,面對刁難一貫地雲淡風輕,但……就是不想他再受欺負啊,心會痛,捨不得他,隱隱約約便悟出道來,原來啊原來,竟有那麼在意他……而太去在意,是不是就不好了?
畢竟,只是「夥伴」罷了,夥伴間牽扯上的情義,還包括他的喜怒哀樂嗎?
然,若不在意,便不會往心裡去,更不會吵這一頓架了,不是嗎?
怎會同他吵呢?亂七八糟都成什麼事了?
她其實……不想跟他吵架啊……
第7章(1)
回西路山中已十來日,元宵剛過,年也算過完了。
一早孫大娘又讓孩子們送來新鮮大白菜和蘿蔔,霍清若在替孫青扎針灸藥時,孫紅也沒閒著,拿著掃帚屋裡屋外幫忙打掃。
瞧完病,霍清若喚小姐弟倆過去淨手,請他們喝煮得軟爛綿滑的紅豆甜湯,湯中各浮著兩大顆芝麻餡的白團兒元宵,是她自個兒摸索著、胡亂搗騰出來的,因年初一就隨丈夫回來,來不及向大寨女人們請教包餡元宵的傳統做法。
瞧兩孩子吃得津津有味,咬著有點嚼勁的白團皮,甜湯追加再追加,整鍋都快見底了,她心上籠罩十多日的陰霾多少淡去些。
之後,孫紅跟她一塊兒收拾鍋碗進灶房,出來要喚弟弟回家時,就見在前院玩雪的孫青「啪——」一聲摔倒在雪地上,五體投地趴在一雙大黑靴面前。
男孩抬起頭,盯住那雙對他而言巨大到不像話的黑靴,再沿著套在靴中的兩條長腿往上瞧,看到魁梧高大的男人正面無表情俯視他。
孫紅很喜歡竹籬笆家屋的女主人,像溫柔大姐姐似,教懂她好多事,笑起來總要人心定,但對不苟言笑且拳頭如缽大的男主人,卻頗有忌憚。
一時間,她只曉得定住腳步,愣愣看著。
霍清若離開灶間回到前屋,入眼的就是這幕你看我、我看他的「靜止」景象。
高大的男主人動了,長臂一探,五指抓住男孩背心,拎小貓、狗崽般提起孩子,再輕輕放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