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學他捧起壺、湊上嘴,仰首咕嚕咕嚕牛飲,豈料這種灌蟋蟀似的喝法也講究技巧的,喝沒幾口,茶水開始往外溢,臉頰和下巴全濡濕了。
她放下茶壺,用手背和衣袖擦了半張臉,低頭磨磨蹭蹭,突然歎氣——
「我找不到鞋。」
鄔雪歌被眼前姑娘弄得又有些懵。
她學他粗魯灌茶,仰高臉蛋時,喉頸的線條溫潤優美,腦後是一幕如瀑垂瀉的青絲,感覺是豐厚的、柔滑的,他指尖竟隱隱抽顫。
為了上門找碴,暗中跟了她好些天,他見過她這位當家大小姐在外頭那些人面前是什麼模樣……面沉若水、定靜沉穩,而且處事圓融、行事果決,即便笑了也是淡淡然一抹輕弧……但他看到的她,遠不止這些。
聽到她那聲懊惱又迷糊的歎聲,他都想跟著歎氣了。
伍寒芝喉中突然滾出一聲驚喘,她瞠圓眼,本能已抿緊雙唇。
她人被騰空抱起送回榻上。
等她定下心神去看,原杵在窗外的男人已翻窗進屋不說,目力絕佳的他不知從哪個角落尋到她的鞋,鞋裡還收著一雙襪,而他正蹲在榻旁抓起她的腳……
兩人差不多是在同時領會到一件事——
她赤裸雙足,而秀足正落在他粗糙大掌裡。
女子的足纖細得太不可思議,既潤又滑,他入手一握,瞬間頓住。
伍寒芝則嚇了一大跳。
她很快抽回,足心卻湧上一波波熱度,似被他掌上熱度傳染。
「謝……謝謝……我自個兒來就好。」低頭取來襪子,她縮起腳,略側過身迅速穿好,再套上鞋,這時她才敢再去看他。
幽微中,他竄著小火把的藍瞳非禮勿視般瞥到一邊去。
伍寒芝撫了撫溫燙臉頰,深吸口氣,一骨碌兒躍下羅漢榻。
漂亮的藍眼睛朝她望來了,她勾起唇,對他招招手,跟著轉身推門而出。
半個時辰後——
鄔雪歌捧在手中吃得唏哩呼嚕的湯麵疙瘩已吃到第三碗。
碗不小,碗口足能蓋住他的臉,但他進食速度直到第三碗見底才稍見緩和。
這裡是這座院落獨屬的小灶房。
她招手,他摸摸鼻子跟上,來到小灶房幫她生火、揉麵團,然後看她用一條灰撲撲的方巾繫住長髮,撩袖洗手幫他整出一大鐵鑊熱騰騰的麵食。
也不知她後來在他揉好的麵團裡施了什麼法,用豆腐清湯滾過的面疙瘩軟中帶嚼勁,明明是實心的一小塊麵食,一咬卻像吸飽湯汁,油蔥與韭黃香氣不住地冒出,既暖了胃又能紮實填飽肚子,還唇齒留香。
小灶房裡僅有幾張小凳,沒設吃飯用的桌椅,他高大身軀屈就在灶旁一張矮凳上,捧著寬口碗埋首大吃,那模樣落進伍寒芝眼裡,滿滿說不出的心緒,就覺……
很想對他再好些,讓他吃飽穿暖。
「吃慢些,仔細燙舌。」幫他盛上第四碗時,她添上辣醬菜,撒了些黃姜、桂枝、八角等磨成的細粉,讓湯汁味道巧妙變化。
接過大碗,噴沖的辛香讓他瞳底瞬間竄藍光。
看來還是喜愛重口味多些啊……她暗暗思忖,笑意微微,雙眸有些挪不開,因為瞧著他進食、看他認真對付食物的神態,實在很滿足。
她剛也吃了,已吃飽,此時就斂裙坐在他對面的矮凳上。
一盞燭火以及養在灶裡的火苗將小小灶間染成暖黃色,大鑊裡白煙蒸騰,食物香氣飄逸,很家常的氛圍。
她低柔道:「段大叔跟我說起東邊林子裡的事,他說那十幾人全是鄔爺出手擺平的,我很……很謝謝你。還有你救了我……雖說大恩不言謝,還是得鄭重道謝的。再過幾日,手邊幾件急務便可辦妥,我再整上一桌好菜請你,若要喝酒,大莊裡是有好酒的,段大叔和他手下那些人酒拳劃得可好了,鄔爺跟他們會喝得很盡興的。」
鄔雪歌拿筷子的手頓了頓,雙目終於抬起。
坐在對面的女子離他很近,兩人膝蓋相距不到半臂,用方巾攏在背後的髮絲因適才在灶間的忙碌而蕩出了好幾縷,黑髮蕩在白頰邊,讓那張長眉入鬢的清美面容竟多出一抹荏弱氣質。
他忽而腦門發麻,覺得……不對勁。
瞧瞧眼下什麼模樣?
他肚子餓,想到她了,一想到她,肚子更餓,所以大半夜糾纏了過來。
一開始是來找她麻煩,豈料演變成出手相救,還一幫再幫,然後此刻的他窩在這小灶房裡,心滿意足吞食著她給的食物,對她的陪伴絲毫不覺厭煩,甚至……甚至會偷偷覷著她瞧……
不是她莫名其妙,他才是一整個莫名其妙!
說要整一桌好菜請他,以好酒相邀,任他盡興,讓他聽著、聽著竟覺得窩下來跟她一大莊子的人廝混……像也……可以。
思緒亂轉,他雙目愈瞠愈亮,臉色發僵泛青。
「怎麼了?」伍寒芝心頭一驚。「莫不是……吃太急噎住了?!」
她立刻跳起來,伸長藉臂就往他背上拍,卻被他迅速避開,彷彿她的手滿是毒液,沾染不得。
她楞了楞,雙頰明顯漫紅。
他像有些不知所措,伍寒芝覺得自己也挺慌的。
欸,她長他一歲呢,要更沉穩才是,但好像總做得不夠好。
她試著朝他露笑,掀唇欲語,可惜已沒了說話機會了——
「嗄?!」、「小、小姐——」、「大小姐您這是——」
「姊姊……」
「芝兒,你、你……他……他……咦?這高大孩兒瞧起來挺眼熟……啊!是了是了,是少俠恩公,原來是你啊!」
小灶房本就小,突然湧進四、五人,門邊還攀著兩、三個,頓時緊迫逼人。
伍寒芝見那雙藍瞳微瞇、面色更嚴峻,不禁暗暗歎氣——
像又驚著他了。這一次若逃開了,他可會再回來?
第4章(1)
這兩日,在東邊藥山林子中被鄔雪歌點倒的十幾人一直押在西海大莊裡。
段霙等人也不是吃素的,輪流「招呼」了幾頓,原本就不大硬的骨頭到底熬不住,火鉗、釘板等物根本不及祭出,受了些拳腳便都吐實。
竟是從中原北境來的流寇,原有近千人佔山為王,後遭北境軍一路驅逐追剿,死的死、傷的傷,如今僅剩這十來人。
問到受何人指使,沒誰答得上來,只說跟他們接頭的人約莫五十歲上下,蓄著山羊鬍子,一張頰肉圓滿的臉無時無刻都在笑似,兩眼彎彎瞧不見底。
伍寒芝當然也知,要逮到對頭的把柄絕非易事,兩批藥貨得以尋回,僅是過了眼下這關,要在這片中原與域外之間的崇山峻嶺立足生存,本就是件艱難的事,是西海大莊的眾人彼此扶持才成就了伍家堂,所以伍家堂傳承下來的三百多帖炮製藥單不僅僅屬於她伍家,也是大莊百餘戶人家賴以為生的保命符。
那人手段盡出,討得再狠,她也不能給。
然後該如何處置受雇於對頭的這十餘人,伍寒芝著實費了心神。
殺了省事,一了百了,壞在她不夠心狠。
本打算將一干流寇送至中原,交給北境軍屯,然光是要穿過三川五山就得花上大把人力和時間,何況途中還得防他們鬧起,怎麼算都划不來。
她明白自個兒性情,對事,她能當機立斷,對人,卻做不到殺伐決斷,結果段霎儘管極力反對,她還是親自見了那些人,與他們談過。
真的不是什麼罪大惡極之徒,若非生活所迫也不會墮入歧途。
她最後應允了,讓他們窩下來。
當然需要一段長長的時日觀察,她把這十餘人分開來,一個、兩個的分別丟到東南西北的各座藥山上。
西海最不缺的就是藥山,缺的是窩進山裡的採藥人,多了這些身強力壯的漢子輪班接替,大莊的漢子們也能多些時候回來與妻小團聚。
日子像又平靜下來。
只是正式入了冬,西海藥山的隆冬能把人凍嗆。
她這顆被凍得有些昏頭的腦袋瓜時不時會想——
想那個身上衣物一直那樣單薄的男子,想他是否還在西海藥山走踏?
想他去哪裡覓食了?能不能照顧好自個兒?能不能不受凍挨餓?
想他能不能回來見見她,別讓她太牽掛……
「姊姊、姊姊……菀兒拖累你了……」
伍寒芝咬痛舌尖和唇瓣,努力想把昏昏然的沉重感從腦中驅逐出去。
不能昏,得動腦子啊,思緒動了,就能讓自己醒著。
今早她隨幾位老師傅巡了回大莊外的藥場,幾味秋季採挖的草藥如知母、丹參、川木香等,去須、剝除外皮,晾曬至今也差不多能製品。
她在藥場與大夥兒一塊用了飯才離開,接到信以及菀妹隨身配戴的一隻月季花香囊時,原本要回大莊的馬車立時調頭,讓一名護衛快馬加鞭回大莊調集人馬,段霎與其他幾人則隨她趕往對方信中指定的地方——
往來域外與西海藥山之間唯一的一處客棧,春陽客棧。
段霙等人被擋在客棧大堂上,她給了他們一記安撫的眼神,獨自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