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態幽遠且神秘,撩動人心,伍寒芝只覺方寸微麻,吶吶地問道——
「你知道獸族?你……」思緒飛掠,忽記起大莊裡的老人和家中長輩尚在世時對獸族人的描述,說他們不管男女,個個高眺健美,深目高鼻的面容輪廓是域外部族中最最好看的,頭髮儘管有一百種色澤,但眸珠永遠像萬里無雲的藍天那般湛藍,老人們還說,他們慣於用鼻子辨識人與物,嗅來嗅去,再怎麼無色無味都能嗅出個子丑寅卯。
她明白過來,長睫揚動。「原來你是獸族人。」
女子微仰的臉容讓他想到剝了殼的水煮雞蛋,十分稚嫩,眉眸間卻是沉寧定靜,能看出她眸心帶著興味,對他感到好奇。
鄔雪歌下顎微抽,雙目不由得瞇了瞇。
她當真不懼他?
人煙罕至的深夜谷地,她落進他手裡,她手無寸鐵,沒半點功底,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弄死她……她還有閒情逸致探究他了?!
這姑娘根本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將他從流沙裡「救」出來、莫名其妙塞食物餵食他,更莫名其妙的是——她怎會覺得高大強壯的漢子如他,需要纖瘦的她保護?
「狼來了,你擋在我身前做什麼?」尚未意會過來,疑惑已隨心志問出。
伍寒芝表情明顯一楞,螓首略偏,秀逸的眉間動了動。
她打量他的樣子,好似他問了一件很古怪、很不著邊的事兒。
捺住迷惑,她語氣尋常道:「我較你年長,遇了事,自然得護著年幼的!」
一向都是如此,從小到大,她都是守護旁人的那一個。
其實很習慣,真的、真的很習慣了,她也覺自個兒做得挺順手。
腕骨驀地感到疼痛,男人手勁過大,緊扣的力道令她不禁倒抽一口氣。
「你、你能放開了嗎?」她忍痛輕問。
「我若不放,你奈我何?」
什麼年長的就該護著年幼的?
要他來說,這世間弱肉強食,她想護他,還得看她有沒有這本事!
「現下我就能弄死你,你自己都護不住了,還想護誰?」簡直不自量力!
戾氣大盛的面龐,藍眼美得欲噴火似。
歙張的鼻翼下是兩瓣緊抿的漂亮嘴唇,峻瘦的頰面與下顎瞧起來像受過不少風霜,輪廓是俊美的,線條卻凌厲如寶刀銀鋒,彷彿……從未被善待過……
伍寒芝不知他內心的起伏跌宕,只隱約明白,是她惹惱他,令他暴躁不安。
「你會嗎?」她反問,眸子清亮。
他氣息陡滯,兩邊額角鼓跳。
她靦眺微笑,歎道:「你若下手,我當真小命難保,但弄死我有什麼好?還不如隨我回大莊,我好酒好菜款待你,待吃飽喝足了,興許就不會這般不痛快。」
手很疼,她沒有掙扎,而另一隻未被制住的手竟高高抬起,她其實也沒釐清自己的意圖,行事全按本能走,手一抬已去拍撫他的發、他的頭。
第2章(2)
鄔雪歌錯愕,藍瞳瞬間瞠圓。
更令他愕然的是,他第一時間竟未狠狠格開她那只該死的手,卻像受到極度驚嚇的小獸那般猛地退縮。
這一退,自然沒辦法再扣住她的秀腕,他拋車棄卒逃得狼狽,眼神滿是困惑、
驚怒、不可置信,瞬也不瞬的,似在指責她的「勝之不武」。
伍寒芝同樣錯愕得很。
是直到對方如避蛇蠍般急退,她才意會到幹了什麼。
她還真把人當成正在使性子的小獸或大畜,手一抬就想安撫拍弄嗎?
心裡苦笑,她瞧著自己的手,跟著又去瞧他。「對不住,我不知……」
「小姐!小姐——啊!齊娘、段大叔,小姐果然在這兒,快來!」
谷地唯一的出入口闖進一名小姑娘家,她身後不遠處還跟著一位負責駕馬車的大叔,以及一名甫從馬車上躍下的秀美婦人。
伍寒芝被自家丫鬟桃仁的喳呼聲引去。
才瞥了短短一瞬,她雙睫眨也未眨,豈知再回眸……哪裡還見那男子身影!
夜中來去無聲息,比風更無痕。
她四下張望,什麼也沒察覺,好似今夜這座星野谷地裡,自始至終僅她一個。
桃仁丫頭跑到她身邊,瞧那精準避開流沙惡地的步伐,也知必是常跟隨主子進出這座谷地才練成的本事。
「小姐蒙桃仁呢!說是喂完老米一頓夜宵、跟老米說說話就回屋裡歇下,咱左等右等,偏等不到人,就知小姐趕著老米來谷地了。天這麼黑,外頭數不完的野獸,小姐不驚,桃仁這小心肝都快嚇出青汁了。」
雪歌花在這時節開得最好,炮製成藥後,藥效亦是最佳,伍寒芝當然想趁夜採擷,這樣的活兒她獨自一個能辦,而星野谷地離大莊亦不遠,便也不覺得需麻煩到誰,何況年方十三的桃仁丫頭正在長個兒中,吃飽睡足才能長得好,倘是半夜被她拖到這兒來,上半夜沒睡下,下半夜怕也睡不熟了。
等不到她出聲,跟在桃仁身後進谷地的齊娘也歎著氣開口——
「大小姐夜半出門採花,瞞著夫人和二小姐,也沒讓桃仁知曉,好歹也得知會我這個管家娘子啊。」
「唔……」齊娘的話讓她有些答不上,她討好地露笑,輕挲了挲耳朵。
「小姐遇著什麼人了?」這話是今夜充當馬伕的護衛大叔問出的,他姓段名霎,四十出頭,身形高大粗獷,是練外家功夫的好手,他邊問,一雙經驗老道的銳目往谷中不住梭巡。
伍寒芝心頭微緊,知是自己方才胡亂張望時引起懷疑,忙穩聲掩飾——
「沒有的,就我一個。原以為遇上狼,結果連個影子都沒瞧見,跟著就見著你們了。」她不想讓他們擔憂多思。
段霙似乎不大信服她的說法,但谷中確實無絲毫異狀,他來來回回掃過幾眼,確認再確認,終才斂下注目,專心幫她這個當家小姐采收月下盛開的白花。
伍寒芝暗中捂捂心口,靜靜吁出一口氣。
安撫了自家人,她思緒不由自主又轉到今夜邂逅的男子身上。
原來是個很厲害、很厲害的人物,就她蠢笨,還以為自個兒救了人。
……他還生生挨了她一巴掌,莫怪他氣得想弄死她。
只得等下回再見,她再好好賠禮。
至於何時再見?可不可能再見?
模糊想了想,除了苦笑還是苦笑,她於是甩了甩頭,將那一雙神秘孤傲的藍眼和那張桀驁不馴的俊龐掩落心底,一切隨緣了……
「小姐小姐,咱們來比比,看誰先把老米背上的竹簍子塞滿雪歌花,贏的人有綵頭,您說好不好?」桃仁采著花,下手迅捷,一張嘴也喳呼個沒停。
「好啊,你想得什麼綵頭?」伍寒芝淡淡揚唇,亦撩起袖子仔細採擷花朵。
「桃仁要是贏了,小姐就賞給桃仁一盅紅棗木耳白玉羹吧?」舔舔嘴又吞嚥口水,想起上回吃到小姐親手煮出的甜羹,實在回味無窮啊回味無窮。
不等伍寒芝應承,一記爆栗已敲中小姑娘的嫩額。
「貪吃的丫頭!」齊娘笑罵。「一日三頓飯外加點心和夜宵還不夠你吃啊?」
桃仁「啊嗚」了聲跳開,捂著額面的模樣可憐兮兮。
「小姐的廚藝就是厲害,整出的東西就是好吃,能怪誰嘛……哇啊,還來?」
見齊娘起指又要敲來,豆芽般的小身板趕緊藏到自家小姐身後。「小姐救命啊!」
伍寒芝搖頭又笑,被這麼鬧騰著,也就更無心思去記取與誰的奇遇。
谷地四周最高最峻峭的那片山壁上,男子隱藏在壁影裡的身姿,宛若巖縫中頑強生出的松木,靜寂蒼勁。
他入定般動也不動,目中藍火像也凝成琥珀,如大鷹俯視獵物,直勾勾鎖住那個從頭到尾、莫名其妙到了極處的女子。
……不敢置信,不信自己竟被嚇得逃開。
更加不敢置信的是,他丟盔棄甲般逃得狼狽,一手卻還死拽著小布包沒放——她硬塞給他的小布包,裡頭裹著三張厚實的餅子。
咕嚕咕嚕……咕嚕嚕……
腹中再次鬧出動靜,肚餓加上惱羞成怒,鄔雪歌抓著餅子狠狠咬下,嚼嚼嚼。
和著雪歌花的餅皮紮實帶勁兒,剛開始有淡淡的清苦氣味,苦味隨著咀嚼很快轉成甘香味道,加上夾在餅子裡的干乳酪一塊吃,當真越嚼越香。
他還發現了,原來三張餅子夾的乳酪全是不同口味,有牛乳、山羊乳,還有一塊是煙熏過的乾酪,他吃不出是哪種奶子製成,只覺得……好吃到快把那張已然空空如也的包布一併吞掉。
江湖漂泊這些年,他對吃食向來不挑剔,有得吃便吃,當真沒錢買食時,闖一趟魚肉鄉民的富貴人家取些銀錢花花,順便當散財童子大方佈施的活兒,他也不是沒幹過,但多半時候他不會特別在意肚餓這樣的事。
長年修習內力,有時混在獸群中閉關,隨便都得花上大半個月沖關精進,腹中空虛像是極尋常的事,這一次腹中大打響鼓,一陣響過一陣,在姑娘家面前亂七八糟地墜了威風,實是前所未有,都不知著了哪門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