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不住湧上眼眶的熱浪,他俯身將臉埋進她小小的肩膀,無聲落淚。
「爸、爸爸……」好輕、好虛弱的聲音,喊了聲。
關梓群錯愕地抬頭,望住不知何時醒來的瑞瑞。「你、你喊我什麼?」
「爸爸。」她再喊,帶著小小的、羞怯的幸福。
「你……是媽媽告訴你的?」
她搖頭。「沒有。」媽媽、醫生叔叔、還有那些姓關的叔叔,他們講的事情,她都有聽到。大人都以為她聽不懂,但是很多事情,她已經可以理解了。
因為她是關叔叔的親生女兒,所以他可以捐肝臟來救她。
「你不會怪我嗎?我這個父親當得很差勁——」他害她受那麼多苦,從出生就沒有被疼惜過,為什麼她還肯喊他一聲爸爸?連他都覺得羞愧,受不起那麼神聖的一句稱呼。
「誰說你不好!」
他苦笑。「任何人都會這樣說。」
「你是我的爸爸,又不是別人的,我覺得很好就行了!」
從以前,還不知道他們是父女的時候,他就對她很好了,她常常在心裡偷偷期待,媽媽如果和他結婚,他是不是就可以變成她的爸爸了?現在知道自己是他真正的女兒,她開心都來不及了,為什麼要怪?
「老師說,我們的生命是父母給的,要心存感恩,你以前給了我一次,現在我生病快死掉了,又給第二次,把肝分給我,讓我活下去。」給了她兩次生命,這世上有哪個父親會比他更好?人的器官是很重要的,如果要從身體裡面切一塊東西出去,她光想就覺得好恐怖。
關梓群不語,默默抱住她。這是他的女兒,生平第一次喊他……
「爸爸,你和媽媽……怎麼了嗎?」
他動作一頓,半晌才鬆開她,凝視她憂慮的臉龐。
「這件事早晚要讓你明白的,我們——不會在一起了,對不起,又要讓你失望。」他覺得自己好糟糕,總是讓愛他的人傷心。
「是——媽媽的關係嗎?」
「不完全是這樣。應該說——當你做錯一件事,就必須要為它付出代價,這是我要付出的代價。」失去這一生最深愛的女人。
她聽得不是很懂,但至少明白一件事——
「那我們以後,也不能再見面了嗎?」
他答不出口,只能難過地沉默,不忍看女兒傷心不捨的表情。
「你還有媽媽啊!」他強撐起笑容,溫柔地喊:「寶貝,答應爸爸一件事好嗎?」
「什麼事?」她好喜歡聽他這樣喊她,像自己被他好疼愛、好疼惜的感覺。
「替我照顧好媽媽。媽媽睡覺的時候,常常睡不好,你偶爾去陪陪她,抱抱她。要是媽媽心情不好,你就到巷子口那家店買巧克力給她吃,她喜歡核果口味的;她討厭吃紅蘿蔔,你就委屈一點幫她吃掉,她如果忘記繳帳單,你要記得提醒她……」說到最後,他沒了聲音。那麼多心事、那麼多牽掛,怎麼說得完?
「瑞瑞,我知道你很聰明懂事,很多事情,你以後慢慢會知道,我很抱歉自己是個失職的父親,什麼也不能為你做,我把媽媽交給你,讓你替我照顧她,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得很好……」
虛掩門扉外,關梓言無聲審視著倚靠牆面,不言不語的邵娉婷。
聽到這些話,她都沒什麼感覺嗎?她看不出來,梓群其實割捨得心痛難當?是什麼錯誤得付出那麼慘痛的代價,同時失去女兒和最心愛的女人?
「我真不懂你們。」
明明可以很幸福的一家子,是什麼心結過不去,要弄得分崩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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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灰灰濛濛的,傍晚應該會下雨吧?
坐在醫院附設的餐廳裡,邵娉婷將目光由玻璃窗外收回,無意識把玩掌心上的袖扣。
每當這種天氣、或是心情彷徨的時候,她總會緊握著這枚袖扣,尋找撐下去的力量。
曾經有個人,幫過她,用說服人心的沉定力量告訴她:「別怕,過去了。」
握著袖扣,她可以告訴自己,一切都會過去。
這麼多年來,一次又一次,她都熬過來了,但是這一次,好難……
桌面讓人輕敲了兩下,她仰首,對方朝她友善地笑了笑。「可以坐下嗎?」
看了看週遭,不是用餐時間,空桌還有不少,但她仍是點頭。「請坐。我們認識嗎?」
「先自我介紹,曹品婕。」
「啊!」她低呼了聲。關梓群的……前女友?
「別那麼驚訝,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晃晃提袋裡的壽司以茲證明。「我家那口子在喊餓,下來找點東西給他餵食。」
邵娉婷定定凝視她。連提到「那口子」聲音都會不自覺放柔,眼眉淨是溫柔,她現在應該很幸福吧?那就好了。
「幹麼用那種良心不安的眼神看我?從頭到尾,你都沒有動過搶人的念頭,不是嗎?就算有,那也是男人的問題,感情不夠堅定,不是你也會是別人,不必放在心上。」
「……謝謝。」原來,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怪過她。
「我看你一個人坐在這裡發呆,表情很茫然的樣子,在掙扎要不要原諒梓群那傢伙嗎?」
邵娉婷奇怪地回望她。「你是來當他的說客的?」
「誰要當他的說客,他這個人一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用不著別人插手,最起碼不用到處問人車子需不需要維修。」
邵娉婷一聽,忍不住失笑出聲。
這事她知道。
前陣子梓群突然問她車子有沒有問題,有人要免費幫她維修。剛好她煞車有點問題,細問之下才知道,「某人」把男友給惹毛了,正苦無借口去賠罪,只好每天到處問誰的車需要維修,說穿了就是提籃子假燒香,修車是假,求和是真。
真無法想像,眼前這個看起來自信獨立的女子,好像隨時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卻在愛情面前,表現出笨拙慌亂的模樣。
「不要笑我,你家那口子也沒好到哪裡去。認識他一輩子也沒見他被整得那麼慘過,坦白講,還挺大快人心的。」報應果然來得很快。眼角餘光瞄到她手心裡的物品,順口問:「不是在冷戰,幹麼還睹物思人?想他就直接上樓去啊!」
「什麼?」她不解。
曹品婕指了指那枚袖扣。「拿著梓群的東西,不想他想誰?」
「咦?」她錯愕,怔怔然問:「你確定這是他的?」
「背面有沒有刻字?」
「有。」指腹撫過那道幾乎被磨平的字痕,這些年來,她來來回回撫過無數回,每個角落都再清楚不過。
「T.C。」曹品婕道出答案。「Tzu Chun,是梓群中文名字的譯音,他二十二歲生日時我送他的,還特地請人刻了他名字的縮寫。」
邵娉婷無意識地緊握袖扣,緊到雙手顫抖仍不自覺。
是他……一直都是他……
十七歲那年,她最想忘的晦澀片段,與她最溫暖珍貴的記憶,竟然都是同一個人。原來,他們早在相戀以前,就已經相遇那麼多回,一次,又一次,像是一個無止盡的迴圈,重複著相遇分離,誰也沒逃開過誰……
「你還好嗎?臉色看起來很蒼白。」曹品婕審視她,問了句。
「沒、沒事。」她用力呼吸,平復情緒。
怎會沒料到呢?一直到現在,她才恍然想通。
那一天,雨下得很大,母親騎機車出門去接剛下課的她,回家的途中出了車禍,車主肇事逃逸,雨中的她好無助,路過的人看見媽媽一身的血,全都不敢停留,只有他,肯下車來幫她,替她罵司機,有魄力地說要負全責,送她們到醫院,還幫她處理好所有的事情,而她因為一整晚的驚嚇,回下了神,竟連句謝謝也沒對他說。
她好過意不去,後來從他披在她肩上讓她保暖的外套口袋裡,找到一張紙條,上面有人名、日期,還有一家店的店名和地址。
她反覆想了幾天,覺得自己應該當面向他道謝,更何況非親非故,他代付的醫療費用,她一定得想辦法還。最後她循著那張紙條的線索去打聽……她閉上眼,打住思緒,不願再往下想。
所以,她那天並沒有找錯人……一直以來,都是他。
她的怨恨、她的感激、她的愛情,竟攪成一氣,全在同一個男人身上,這是什麼孽緣啊……
曹品婕見她恍惚失神,也不打擾她,識相地起身。「梓齊大概快餓壞了,我先走了——啊,對了,梓群今天出院,你真的不來看看他嗎?」差點忘了,剛剛走過來就是要講這個的。
「不了,請替我轉達一聲,我祝他一切安好。還有這個,幫我還給他。」她交出袖扣,讓一切到此為止。
就這樣吧,太複雜的愛恨情仇,她已經理不清了,她想埋葬十七歲那年,所有相關的人、事、物,重新過自己的日子。
也許有一天,她再回想起那些事情時,已經不會有今天的傷痛和眼淚,那她或許還能坐下來和他喝杯咖啡,問候對方的生活,但是現在的她,真的沒有辦法釋懷,他的無心之過對她人生造成的衝擊與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