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又寧會很希望,有你到場祝福。
記得那時,藺韶華是這麼說的。他嗤笑一聲,便拋諸腦後。
打一開始,就父不父女不女了,他沒想過要這個女兒,女兒也怕他四處嚷嚷破壞她的完美巨星形象,不得已拿錢塞他的嘴,說白了也是各取所需,何必裝什麼父女情深?
但藺韶華挺有耐性,只要一有空,就會帶樂樂陪他吃頓飯,偶爾給他看幾張又寧成長過程的照片,說說她幼時發生的大小事。
——樂樂跟又寧小時候,挺像的對不對?
他實在不知道這男人究竟想做什麼,身上又沒油水可撈——其實真要撈的話,以藺韶華的態度來看,拿點錢出來奉養岳父不會不願意,但這一定會惹毛又寧,他可不想冒這個險。
原先本是不太耐煩地應付,直到近一年來,或許是年紀有了,揮霍不動了,居然開始會害怕寂寞,別人這年紀,都已經子孫滿堂,他只能拿錢買短暫的歡樂,日子愈過愈空虛,甚至逐漸覺得,偶爾吃這頓飯,其實還不錯。
樂樂這孩子,愈看愈覺得——挺順眼討喜。
他居然當外公了,浪蕩了一輩子,沒幹過幾件能拿出來說嘴的事,女兒已經來不及了,至少在外孫心裡的模樣,他希望不要太難看。
但是這些,他沒有辦法對女兒說,他前科纍纍,劣跡斑斑,若是稍微放軟示好,她只會更戒備,揣惴不安,不相信他其實沒要圖謀什麼。就像現在——每次見面,她二話不說,就是將支票往他面前推,不再企圖從他身上搾取丁點溫情,最底限的奢求,是大家相安無事,別擾得所有人不得安生,就好。
丁存義看了眼支票,沒立刻收下來,只問:「你最近過得怎麼樣?」
丁又寧抬眸。「你是真心想問嗎?」
「順口問問,沒別的意思。」
既然他順口問問,那她便順口答答。「我很好,工作上做了不小的調整,想多留點時間陪孩子,你看,這是樂樂畫來送給我的,我收到的時候,滿滿都是感動驕傲,我的兒子心裡有我。」她攤開圖紙,給他看。
復而聳聳肩,澀然一笑。「不過我想,這種想跟全世界炫耀的心情,你可能也不懂,小時候我也想畫我的爸爸,可是怎麼樣都畫不出來。」
丁存義笑哼,帶幾分諷刺。「你心裡應該只會想,我爸爸不是個東西!」
他的人生,就是這麼失敗。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距離上次見面,已經是四個月前的事,他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氣色看上去大不如前。「你——還好嗎?」
終究是自己的父親,沒辦法真做到不聞不問。
「很好啊,有錢有閒,有個賺錢如流水的大明星女兒,供我花錢如流水,日子逍遙又快活,哪裡會不好?」
「那就好。」至少,她找到他們之間的平衡點,一個大家都好的平衡點。
她側首關注一下孩子的狀況。樂樂吃完點心,自己拿出書包裡的圖紙和蠟筆,埋頭安靜畫圖,不吵大人說話。
她兒子真乖。丁又寧溫柔地摸摸兒子的頭,問:「也可以幫外公畫一張嗎?」樂樂抬起頭,看看她,又看看外公。「好。」
她已經畫不出來了,但她的孩子還可以。她的樂樂,心還是暖的,懂愛。
樂樂一筆一畫,畫得專注,一邊看外公,一邊畫上外公疏疏的眉毛,再畫上嘴巴,有一點彎彎的弧度,外公看他的時候,有時會笑。
畫完,遞給母親。
「謝謝你,寶貝。」她親親兒子,接過圖紙。「你要的,只是讓你可以花錢如流水的女兒,所以失去了會用滿滿的愛畫你的女兒,希望你覺得值得。」
將圖紙推去,心知下一刻,它就會在垃圾筒裡壽終正寢,因為那對他來說,一文不值。可那都無所謂,她已經將那分對她而言千金難買的溫暖,牢牢護在心口。
起身,帶著兒子走出餐廳,戴上墨鏡,掩去跌落眸眶的淚。
兒子扯扯她衣角,仰頭一臉擔心。
她蹲下身,牢牢抱住兒子小小軟軟的溫暖身軀,將淚顏藏在那小小的、卻能承載她所有悲傷的肩膀。「媽媽不痛、不難過……」
只要有你,就夠了,我的寶貝。
第十一章 餵養思念(1)
晚上回家,跟向懷秀說了這事,問他知不知道。
向懷秀頗意外。「有這種事?我不曉得。你們剛結婚的時候,韶華有來問一些你的事,要你的照片,我想說你們都要結婚了,多瞭解彼此總是好的,倒沒料到他有這層用意。」寧寧與生父有接觸,他是知道的,寧寧怕他介意,事先徵求過他的同意。
其實,這有什麼好介意的?他撫養寧寧,可沒要她與生父斷個一乾二淨,表哥雖是不像話了些,可也沒壞到骨子裡,父女倆總不好老死不相往來。
倒是韶華讓他比較意外,他心裡一定知道,寧寧嘴裡是不期不待不受傷害,但哪會真的一丁點都不在意,要真不在意,早任人自生自滅了。
或許是想,持續說些寧寧發生過的大小事給他聽,補補他所錯失的、女兒成長過程那段空白,一次不夠,說兩次;兩次不夠,說三次;三次不夠,就經年累月說下去……
你女兒這麼可愛、你女兒這麼懂事、你女兒七歲跌倒,跌掉兩顆門牙,哭慘了、你女兒超漂亮,異性緣超好,追她的人多到數不完……
但凡還有點人性,聽多了,哪會真的無動於衷?哪怕是一點、一丁點就好,只要能喚起丁存義一絲父愛,也就值了。
向懷秀光想,都替韶華心疼,他對窗寧,真的是沒話說。
「你跟韶華——真的就這樣了嗎?」真的,再也沒可能了?這麼好的男人,放掉了,多可惜。
丁又寧露出一抹像哭的笑。「是我不夠好。」不配擁有那麼好的他。
晚上睡前,樂樂照慣例跟父親通一小會電話,講完,突然將電話塞給正在擦臉霜的她。
「把拔要跟你說。」
「……」另一頭,藺韶華無語。
「韶華?」她接來電話,不解。「你要說什麼?」
「……」我沒有要說什麼。
這一刻,真覺兒子直腸子的呆萌屬性好煩。
剛才是兒子跟他說:「媽媽偷哭。」
他直覺便問:「為什麼哭?」
「不知道,把拔去問。」然後又被其他事扯開話題,沒想到兒子還記著這件事。
但是我無法真的去問她「你哭什麼」啊,笨兒子!
相無言了一陣,實在不能一直無聲勝有聲下去,他歎口氣,道:「最近好嗎?看你跟樂樂處得不錯,應該是沒什麼問題了吧?」
「很好,我很好。」諸事順心,只除了——身邊沒有他。
沉吟了會,她啟唇道:「我爸的事……你怎麼都沒有跟我說?」
這會兒,換藺韶華靜默了。「只是覺得,你結婚、生了小孩,於情於理,總該讓他看看外孫。」
「你想太多了,他根本不在乎。」只要家用有定時送來,供他無止境地揮霍就好。
「在不在乎,總要做了再說,你不能替他下定論。」給他機會去接觸樂樂、喜歡樂樂,如果真的無感,再說也不遲。
「那一他對樂樂怎麼樣?」自己受傷就罷了,她不想連孩子也跟她一起受傷。
「還不錯,剛開始淡了些,近來好多了,偶爾會抱抱樂樂,買禮物送他。」
「他會對樂樂好?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你現在給樂樂講的那套睡前床邊故事,就是他送的。」
「下次,好好跟他吃頓飯吧。以前的他怎樣,我不評論,但現在的他,我感覺得出真的有在改變,若他有心想修補過去的錯誤,你應該是最開心的,不是嗎?」
換作其他人,早恨死了,怨自己怎會有這種沒出息的人渣父親,但對丁又寧而言,從來都沒有要不要給機會、原不原諒的糾結,她只渴望,來自父親一個真心的擁抱,與認同。
「韶華……」她輕喊,心房被他捂得暖熱。
「謝謝。」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你真好。」
另一頭靜默了陣。想起以往,她每每說這句話時,總會揉進他懷裡,那甜甜軟軟的散嬌態……
打住思緒,他輕淺道:「我只是替我兒子爭取他應得的,來自於外公的疼愛。」
如今的他們,也只能是如此,溫溫淺淺,雲淡風輕。
當晚,她哄兒子入睡,一個床邊故事都講完了,他還睡意全無。
「媽媽……」
「怎麼啦?」食指戳戳兒子嫩頰。「有話就說啊。」
樂樂翻身,窩進她臂彎,語氣有些悶悶的。「我想把拔。」
她一愣。
每次者說後天、後天,蘭韶華笑他樂不思蜀,但孩子心裡,不是沒賠著他。不敢開口說要回去,那樣好像拋棄媽媽,只好一直後天、後天地說,可是「把拔一個人……」
將樂樂送來她身邊,他,只剩一個人,孤孤單單。丁又寧又何嘗不懂,一語,說得她心房隱隱泛酸,揪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