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管不顧他,轉而攻向那道士。「臭道士,你也一樣!江湖術士一個,靠的不就是騙字嗎!」長袖一甩,捲了他手中長劍一拋,鏗鏘落地,她袖布又咻咻兩聲緊纏住那道士脖頸,如同適才對付大漢那般。
「月華,莫再傷人!」一聲微啞的低喊,仍未能喚回她心志。
道士眼見劍落地,又被束住脖頸,掙扎著,兩腿踢蹬,正當那一口氣喘不過來時,他瞧見一抹銀光,隨即脖頸一鬆,他自由了。
那抹銀光教他感到古怪,他兩指壓向眉眼,一個比劃後,開了天眼,見到那持劍的白衣男子。是他救了他?他是……
「月華,放了他。」辟邪神劍已幽鞘,鍾靖握在掌間,指節竟是生涼。
「可以,有本事你就帶走他!」柳月華長袖一甩,欲奪他手中劍,可紅袖一碰上那劍身,觸及劍身的袖布竟是瞬間消融於無形。「你——」好似這刻才意識到這個和自己都同為死魂的男子當真有些不一樣。
一旁道士見著他手中那把泛著銀光、劍柄鑲著兩顆散魂珠的長劍,一訝,張唇道:「你……天師鍾馗?」修練多年,有幸見得天師真身一眼,他心喜若狂。
「天師鍾馗?」柳月華疑惑又探究。
當真不認得他……這答案教他心痛難當。「月華,我是阿靖。」
她微偏面容,似對這名字有點想法。阿靖……好似在哪裡聽過?
道士察覺她分了神,抓起地面上的劍柄,躍身直朝她飛進。她餘光瞧見道士身影,怨氣一提,五官猙獰,劍尖此時掃過她身側,她兩指一夾劍身,長劍直直飛入樹身。
「臭道士!我本無意殺你,不過是想給你點教訓,讓你以後別隨便出手助人,尤其是那幫惡徒,但你不放過我,我也不必客氣!」話音方落,甩袖纏住他四肢,一扯袖布,道士四肢便隨她扯動的力道而動,猶如戲偶。
道士聽聞自己的骨骼隨著她的拉扯而發出喀喀聲響,怕是要被硬生生扯斷了吧……下一瞬間,不知哪根骨穿透他膚肉,他痛得直冒汗,感覺另一腿骨好似也要穿透他腿肉時,他顫著身,閉眼等著死亡——
「神劍一下,惡鬼自潰。斬!」壓抑的低嗓穿透山林間。風靜,葉止。
未等到那穿透的痛,道士睜眸,四肢同時間重獲自由,他被扯斷了一截骨,渾身如泥似地攤軟落地。他搗著傷,抬眸看著那一雪白、一艷紅的身影。男子在女子身後,其手中長劍直沒女子心口,女子那插著劍的地方冒出白色氣息,艷紅的身形在淡褪中。
驀然,一聲細細的痛吟後,女子軟了身,直朝地面而墜,那翻飛的艷紅裙擺和長袖,猶如凋謝的花,她合起眼時,有什麼畫面明明滅滅在眼前跳動著。
「阿靖,你睫毛真長,像姑娘……」她坐他腿上,細數他長睫。
「阿靖,猜猜我是誰?」她興起玩心,兩手遮了他的眼,逗著他。
「阿靖,人說百年好合,吃百合願我倆夫妻情長不變……」她含羞凝望。
「阿靖,明年……明年春試後,我們要個孩子?」她紅著頰兒,羞羞地說。
「阿靖……」
聲聲阿靖,催動她生前記憶。
柳月華感覺身子正在下沉,她忍著體內燒灼苦,顫著唇瓣。「阿靖……我是月華——」費力睜眸,就見那天人般的白衫男子面色一變,急俯而下,在她墜地前,她便落入冷涼的男性胸懷間。
眼尾濕熱,眼前水花一片,朦朧得讓她直眨眼。她知曉這次眼一閉,便是長眠,便是永生不見了,是以要看清他,莫再忘。
「月華,你想起自己、想起我了麼?」鍾靖掌心托著她後腦,另一掌貼上她淚濕的臉。他滿眼痛心地看著自己的指節穿過她面頰,他的指就在她面頰下……他們皆為一抹魂,他竟還能穿透她的臉容……她就要灰飛煙滅了麼?
「我……我想起你了……不是有意……有意將你忘記……」她淚珠落在他手上,語聲淡而弱,眸光恢復生前的純摯,好似新生般。
「我明白,我全明白。」想忘了那慘痛的遭遇,又想尋仇,心魔纏身,才教她忘了他。
「是我的錯,一切皆因我而起,你是受我牽連,可我不能讓你濫殺無辜……你不必原諒我……」他摟住她,冰涼唇瓣貼著她較他更冷涼的額。
親手滅了妻子的魂,只有自己知曉這樣的痛,但他不得不;除了職責,更是再不忍心見她繼續被心魔殘食。她生食鹿肉、她殘忍扭斷男子下身……哪一個都不是他所願。親手斬滅她的魂,她便不再痛苦與執著。
她扯唇,虛弱地笑著。「聽……聽說……你是……是大將軍了……閻、閻君同我提過的……你、你真優秀……我開、開心……」眼淚滲出,源源不歇。是還能親口對他道喜的喜悅、是還能清醒地同他說話的滿足,也是將要離分的不捨……
「沒有你,要那些何用?」他痛心凝視她慘白的容顏。
她微微一笑,神情淒美。「我……我曉得你是因我……才留在陰……曹為官……我……就要消、消失了……若有……機會……你……」她眼眸閉了閉,氣聲細細:「你定要……要去……投、投胎……別一人……在陰曹孤孤單單……」
「月華……月華……」他吻住她濕涼、還帶著龐血腥氣的嘴,俯在她耳畔,啞聲道:「若我倆、我倆還能得來生……」他聲哽,閉上潮濕眼簾,淚水嘩然而下,他嘎聲道:「我定不負你、不教你再受此生受過的委屈……」
「阿……阿靖……」她顫著手,抬起欲撫摸他,卻是身形一頓,軟了手臂。一陣風起,艷紅身形流沙般,隨風而去。
看著空無一物的掌心,鍾靖僵直了身。
「月華——」半晌,男子的痛喊充斥林間。
第9章(1)
回首往事,不過輕如塵煙,卻每每總要痛上一回。
聽見身側一聲嚶嚀,坐在榻邊的鍾靖側過面龐,凝著床榻上的女子。她真是月華投胎?細細瞧她緊蹙的眉、她顫著眼皮的眼、她細挺的鼻、她小巧的嘴,和月華一般,很清秀,但不是一個樣;月華眉更細,眼睫更長,鼻子秀挺,唇色還要粉嫩一些……五官不同,連性子也不同,可她有些舉止確實令他想起月華。
半夢半醒的巫香蘭只覺全身都難受,月事來都沒這麼痛,說不定連生孩子也沒這麼痛,身體裡面就像被火烤似的,感覺裡頭的臟器溫度很高很高,好像要焦糊似……她將自己縮成蝦子模樣,不受挫地哭了出來,嗚嗚嗚地哭著,她想大叫,可全身虛軟,她哭得眼睫顫顫,抱著肚腹在驚榻上滾動。
原來被火烤的感覺是這麼這麼痛,如果有下輩子,她發誓她再也不吃烤肉了。
知曉她痛,鍾靖脫靴上榻,兩臂撐起她身子;她痛得坐不住,軟綿綿的,他於是讓她靠在他胸前。可她真痛,在他胸前嗚嗚哭著,一面哭,一面扭著身子,扭到最後整個人撲進他胸膛,她下意識地抱著他腰身,哭得不能自己。
「月……香蘭。」他一掌收在她腰間,一掌輕揉她腦後;他斂眸,瞧她滿臉濕淚,心胸沉甸甸,壓著巨石般。他明白他這是心疼、是捨不得,卻又懷疑著自己心疼是因為她是巫香蘭,還是因為她是月華轉世?
巫香蘭聽見那低嗓,啜泣兩聲後,細嚷著:「師父……好、好痛啊……你、你那劍是什麼做、做的……」怎麼不流血比流血時還痛?「嗚……當、當死魂不……不好玩……我、我能不能後、後悔……我不想修練……也不要當陰官……我去投……投胎好不好啊……這裡、這裡沒有醫生,沒有急診……室,也沒有止痛藥……」她其實痛得腦後發麻,迷迷糊糊間說了什麼自個兒怕是也不清楚了。
「別說話。」他將軟在懷間的她撐起,欲讓她坐正身子,她痛得發軟,坐不住,他道:「香蘭,持咒,淨口、淨身、淨心,自然能舒緩些。」
他盤坐她身後,掌心貼上她背心。
「什、什麼咒……我……我不會啊……」她還嗚嗚咽咽。
「丹朱口神,吐穢除氣,舌神正倫,通命養神,羅千齒神,欲邪衛真,喉神虎賁,氣神引經,心神丹元,令我通真,思神煉液,道氣長存。」他徐徐說完,又道:「你隨我誦讀,我一句,你便一句。丹朱口神,吐穢除氣。」
「丹……丹朱口……神……吐穢……除氣……」她哽著聲念,隨即感覺一股寒氣在她體內遊走,順著她的血管,她喘了喘,再隨他念:「舌神……正倫……」
「乖,香蘭讀得極好,現凝住氣,在心申反覆默誦。」他本不是能言善道,這種稱讚的話聽來便顯得有些笨拙而彆扭,他凝凝神,又道:「體內劍氣需散盡,在散盡之前,每隔一段時間你便要痛上一次。你法力淺薄,承受的疼痛便愈深,我過一半法力,你會恢復得快些,疼痛亦會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