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餐飯,皇帝吃得心滿意足,他問凌馥雙,「丫頭,肯不肯和大叔回去,給大叔當廚子?」
凌稷雙想都不想就回道:「不肯。」
皇帝難掩吃驚,她已經知曉他的身份,竟還捨得這份尊榮?「為什麼不肯?給大叔做菜是份不錯的差事兒,不但能賺得缽滿盆溢,還可以得到好名聲,不信,問問你爺爺去。」
霍菱笑道:「這倒是真話。」
不過,天底下有幾個御廚能混到他這個地位?這可不光是因為他的手藝比別人高上一等,還因為他機緣好、際遇好。
當年他手藝好又勤奮,早早被大廚看中,收做徒弟,在御膳房裡混得風生水起。可當時還只是皇子的皇帝,在宮中混得沒他好,時常被欺負,他就是看不慣宮裡人逢高踩低的嘴臉,因此經常偷偷做些好吃的送去給皇帝,兩人這才結下如兄弟的好交情。
皇帝登基時,還問他要不要弄個小官當當,但他可不是那種順著竿子往上爬的人,就是自家三弟考上科舉,當個小小縣官,他也沒為弟弟走過後門。
也是這樣的真性情,他與皇帝的友誼才能維持至今。
天下人對皇帝戰戰兢兢、巴結逢迎,誰不是想在他身上謀好處?但皇帝心底明白得很,人家待他恭敬誡慎,可不是因為他這個人,而是他背後的位置,只有霍菱,始終拿他當朋友看待。
光看在霍菱的面子上,他就會替凌馥雙謀個好未來,卻沒想到她居然拒絕了,她不是向來聰穎,怎麼現在卻糊塗了?
「大叔,我不奢求賺得缽滿盆溢,也不在乎名聲,大叔的家……富貴人家的碗不好捧,我知道自己有幾兩重,還是當個良善百姓就好。」
「如果你不在乎名聲,幹麼拚了命的掙銀子?」
「大叔要聽實話,還是修飾過的好聽話?」
「先說說好聽話,再講實話。」
「好聽話是,聰明才智越大者,當盡其能力而服千萬人之務,造千萬人之福;聰明才力略小者,當盡其能力以服十百人之務,造十百人之福。我不過是善用自己的能力,為百姓提供服務。」
這麼虛偽的話虧她講得出來,皇帝都快聽不下去了。「實話呢?」
「實話是,我得攢銀子替自己贖身。當奴婢,命運和未來都操縱在別人手上,就算再努力都脫離不了控制,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既然如此,你替大叔辦了那些兇徒,又是為著什麼?」給了好處她不曉得要好好接住,卻口口聲聲說嚮往自由,她難道不曉得,有權有錢才能不受控制嗎?
「那是我喜歡做的事,讓真相大白於天下,讓陰謀家失利,讓壞人得懲,天下的不公不道太多,我只能盡自己的力,替天下多爭取一分公平。」
「一個丫頭,怎麼就喜歡做這種事?女孩兒不是應該喜歡繡花、彈琴、作詩嗎?」
沉吟須臾,最後凌馥雙決定鼓起勇氣……拍馬屁!「大叔,我相信一個道理。」
「什麼道理?」
「每個人生下來都有自己的使命。就像爺爺,他肩負著把美味流傳於世的使命;就像爺……」她望了傅子杉一眼,續道:「爺肩負伸張正義公理的使命;就像大叔,就該為天地立心、為萬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幾句話說得鏗鏘有力,把所有人都震住了,若不是親眼所見,他們都無法相信這樣的大道理是從一個小姑娘家的口裡說出來的。
「為天地立心、為萬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丫頭,你會不會太看重大叔了?」皇帝嘴上說得謙遜,臉上卻是洋洋得意。
「大叔不該問我,應該去問問天下百姓,他們對道德、對先賢先聖是否尊崇?去問問在田里,背朝天、面向土的百姓,滿不滿意現在的生活?去問問那些儒林學子,自己的志氣能否伸展?而如今,四海昇平、邊境無戰,這樣的太平盛世不需要問任何人,事實,就擺在眼前。」最後一句,擲地有聲,梳得皇帝那一身龍鱗片片服貼。
去!她句句義正辭嚴,說到底,不就是在拍皇帝馬屁,傅子杉扯了扯嘴角,低下頭,不搭腔。
他非常生氣,雖說早就知道脫離奴籍是她一心一意的目標,但他早晚也會替她辦成這件事情啊,她何必越過自己,去向父皇爭取?更讓他發怒的是,她就要離開他了,數月不見,她的翅膀硬了,說過的話不算數了。
咬緊牙根,在眾人的笑聲中,只有他繃著臉,像誰欠了他似的。
皇帝擺駕回宮,所有人也跟一道兒,但傅子杉留下來了,改讓霍平一路保護父皇和霍爺爺回京。
臨行前,寧熙青巴巴地湊到凌馥雙跟前,眉開眼笑道:「好丫頭,跟我回去吧,我會親自向長輩央求娶你做姨娘,如何?」
凌馥雙皮笑肉不笑,她有說過自己喜歡黑無常嗎?
「怎麼不說話?別看不起姨娘,我的姨娘可不同一般。」
「七爺,再不同一般,也就是個分享的命,我這個人啊,旁的事兒不堅持,就是喜歡吃獨食。」她笑得虛偽,一句句冷言冷語刮著他的臉。
她別的不敢說,但傲氣、傲骨,可不輸給蘇武。
寧熙青額頭畫黑線,天底下哪個男人不三妻四妾啊,再漂亮的女人也會變得不新鮮,要他天天對著同一張臉,等於要他的命唄。
「還不走?」
冷冷的嗓音傳來,寧熙青一回頭就看見傅子杉的臭臉,他皺起眉告狀,「六哥,你這丫鬟心大,不好降服吶。」
降服?她是妖魔鬼怪還是出世白蛇?凌馥雙受不了的翻了個大白眼。「容我提醒一句,我已經不是誰的丫鬟,皇帝口諭,賜我良民身。」丟下話,她便轉身往屋裡去,高聲喊道:「娘、張叔、張嬸、筆兒、紙兒,你們聽見了嗎?我們已經脫除賤籍了!」
「聽見了!」凌湘喜極而泣。
這下子可好了,手邊有銀子,又是良民身,這些日子攢的八百多兩銀子,足夠他們買幾十畝地,好好過日子。
她不知道霍菱今兒個帶來的人是誰,但看對方通身的氣派,不用想也知道是個大人物,於是她和張嬸們謹守規矩,待在廚房不往前湊近,雖擔心女兒會在貴人跟前惹禍,可現下看來,是她白擔心了。
事實上,早在之前,大夥兒就在計劃這件事了,張叔不再去山林裡挖草藥,三番兩次往京城裡尋宅子,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她也想著以後別再讓女兒拋頭露面做生意,只要在家裡,時不時研究些新菜色,有霍菱幫著牽線,去福滿樓賣單子,就足夠他們一家人嚼用,再等傅爺出現,同意放人,付過贖身銀後,他們就是自由身了。
沒想到女兒今日替自己掙得這樣好的機會,她心中的石頭終於可以放下了。
「張嬸、筆兒、紙兒,這幾天把家裡的雞鴨送到鎮上去賣掉吧,能換多少現銀就換多少。」凌馥雙開始發號施令。
「是。」紙兒樂津津地應著。
筆兒心頭卻有些難受,以後是不是就見不著霍大哥了?
「張叔,把家裡醃的鹹蛋、皮蛋全給福滿樓送去,時日還沒到的,直接送給賈掌櫃吧,好歹合作這麼久,咱們從他身上也得到不少利益。」
「有道理,以後說不定還要合作。」凌湘插話,現在的她有主意多了,短短一年,她的性子不再像過去那樣綿軟,任人搓捏。「對了,別忘記讓賈掌櫃派人過來,把訂的山藥全給拉回去。」
「是,夫人。」張叔興高采烈的應道。
「咱們這些天就盡快把東西收拾收拾,準備搬家。」
「這麼急嗎?」張嬸問。
「也不是急,咱們現在不是傅爺的下人,總不好老住在這裡……」
「你就這麼迫不及待嗎?」
冷冷的聲音傳來,凌馥雙背脊一涼,從頭頂心到腳底一路發寒。
「傅爺……」凌湘上前想說兩句話。
過去,她見著傅爺總是有多遠躲多遠,他的存在會讓她想起自己的身份,但是現在,她覺得應該向他道謝,他若不是個寬厚的主子,哪能放任他們做買賣、替自己謀利,照道理說,奴才連命都是主子的,賺的錢自然也是主子的。
傅子杉向凌湘躬身,緩和了口氣道:「湘姨,我有話想私下同雙兒講,可以嗎?」
「是。」凌湘走回女兒身邊,低聲叮嚀道:「別忘記跟爺道聲謝。」
凌馥雙乖順的點點頭。
待廳裡只剩下她和傅子杉時,她連吸了幾口氣,才敢轉身面對他,與他視線相對。
不過這一眼,兩人的眸光就緊緊交纏,再也扯不開了,他不說話,她也不言語,就這麼僵立在原地。
過了許久,傅子杉長歎一口氣,問道:「我給你壓力了?」
他如果吼她一頓,或許她可以振振有辭的爭辯回去,可他這樣示弱,讓她怎麼強硬?她也歎了口氣,回道:「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