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命官出差,照說可以住驛館,有人偏不去。好吧,他的年俸應該還算夠用,住個旅店總不為過,也不去!
最後,他們竟是要下榻奉縣縣城裡最大的妓院!
風塵僕僕的馬車,已經慢慢接近華麗的妓院——如意樓,鶯鶯燕燕的嘻笑、悠揚的絲竹樂聲隱約傳來,外頭十分熱鬧的感覺。
雁依盼不肯下去,端坐在車內,一張俏臉冷若冰霜。
「如果是因為沒銀子住店,我這兒有,請拿去用吧。」她板著臉說。
「這妳就有所不知了。」景四端還有臉教導她,「住如意樓比住普通旅店要舒服多了,什麼都有人服侍;地點方便,附近又熱鬧,住過妳就知道。」
說得像是千載難逢的好住所似的。雁依盼還是搖頭,「我不住這裡。」
「好,那我們換地方。」景四端也乾脆,揚聲對前頭駕車的忠僕老薑說:「小姐不喜歡這兒,不如我們上城北的稱心居去吧。」
稱心居、如意樓,一聽就知道都是脂粉地獄,雁依盼的臉板得更緊了。
「我看這樣好了。」她冷靜說道:「承蒙景大人大發慈悲讓我同行至此,依盼感念在心,不敢或忘,將來若有機緣,一定大力回報。今次就此別過,青山綠水,後會有期。」
說完,她拎起小小包袱就要下車。
景四端也乾脆,沒攔沒勸,只笑笑說:「小姐保重。」
雁依盼一下了車,迎面就看見一群又一群的半醉尋芳客。他們勾肩搭背,有的正走出來,有的才要進門。
不管是誰,一見了雁依盼這般水靈美女,全都看直了眼,隨即毫不客氣地圍了過來,嘴裡還調笑著,甚至動手要拉。
「小美人,過來呀!」
「叫聲哥哥,這銀子就是妳的了!」
「來,陪大爺我喝幾杯,等一下有妳好處的!」
她努力閃躲過幾隻放肆的狼手,但有如鮮美的肥肉被丟到狼群中間,怎麼躲也躲不掉,嚇得她連退好幾步。最後,退無可退之際,她只好落荒逃回車上。
見她狼狽回來,景四端還是保持原來坐姿,涼涼道:「稱心居附近比這兒更龍蛇雜處。簡單說呢,整個奉城都是這樣。要住哪兒,讓妳選吧。」還真的是大發慈悲的口氣。
「……那就如意樓。」好漢不吃眼前虧。
旅途勞頓,加上還沒有時間準備,雁依盼確實需要有地方安頓梳洗之後,再做計畫。一個孤身女子出去投宿也真的十分麻煩,看來只好暫時在這兒忍耐一下了。
不過情況沒有雁依盼想的那麼糟。他們是從側門進去的,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姑娘或尋芳客;來接的丫頭長得眉清目秀,稚氣猶存,也不是煙花女子的模樣。
丫頭引他們穿過彎彎曲曲的庭園,過了好幾個月洞門,這才抵達他們下榻的所在,竟是一處幽靜的小小院落。當中有修竹一片隔開遠遠兩邊廂房,清幽寧靜,與剛剛喧鬧嘈雜的前院有天壤之別。
「這是什麼地方?」一直低頭跟在後面的雁依盼,忍不住好奇問。
「不就是如意樓嗎?」景四端的回答很故意、很令人生氣。
妓院什麼沒有,就是伺候姑娘的本事多。雁依盼終於好好洗了個澡,換了衣服,才重新梳好頭,丫頭便來敲門問說晚飯已經準備好,可以送上來了沒?
雁依盼一愣,「公子他們呢?」
「他們在……在花廳裡吃。」丫頭隔著門,遲疑了片刻才回答,有點吞吐。「交代過要讓小姐清靜吃飯,別打擾妳的。」
聽這語氣,其中必有詐。她偏要去看看。
景四端和老薑住在對面,照說得要越過迴廊、走過花廳,才能到達他們的廂房。結果才走近花廳,就已經聽見鶯鶯燕燕的笑語聲熱鬧傳來。
「金爺,好久沒來了,都不想我們嗎?」
「來,吃點葡萄,幫您把皮都剝乾淨了呢!」
「要不要喝點酒?特別為您留的,喝一口嘛。」
就著洞開的廳門往內窺探,一副靡爛行樂圖赫然出現眼前。
看景四端有多舒服,大爺般的懶洋洋坐在大椅子上,身旁至少有五個濃妝艷抹的美妓在好生伺候這位「金爺」。
有的鶯坐大腿,有的燕黏在他身上,擦汗的擦汗,餵食的餵食,又是撒嬌又是發嗲的,春光滿室。
出門在外要用假名這她可以理解,但作戲有必要作得這麼足嗎?難怪死活都要拐她住這兒。然後一進門就忙不迭的要擺脫她,原來是私心想要好好享樂一番,說不定還打她身上藏著金銀珠寶的主意,要拿去抵帳、付酒錢。
哼,還真「方便」!
一股不悅之氣突然充滿心頭,說不上來為什麼,看他如此開心自得,如魚得水的樣子,雁依盼就有股無名火上來。
要作戲就來吧。她一言不發,轉身回自己的房間,好好整裝張羅一番。
不過才一炷香的光景,她再度回到花廳門口,這一次,長驅直入。
眾姊妹正忙著取悅「金爺」,自然沒空檔管進進出出的婢女小廝,雁依盼得以順利走進來。
她故意扭著腰,到小桌邊倒了一杯酒,送到景四端面前,嗲聲嗲氣地說:「金爺,喝了奴家這一杯吧。」
快喝,最好嗆著了、喝死了算數!
「這是新來的姑娘嗎?挺生面孔。叫什麼名字哪?」景四端居然沒有認出她,儼然尋芳熟客的口吻,就著她的小手,還真的捧場喝了一口酒。
「哎呀,金爺別管她了,先喝我倒的嘛。」
「是呀,吃口點心怎麼樣?」
旁邊的姑娘堆著笑容,暗地裡卻給了雁依盼一拐,不著痕跡的要推開競爭者。
「金爺萬福,我叫小眉。」雁依盼隨口編了個名字。她再接再厲,用力擠過去之後還現學現賣,一拐子把人拐開。
景四端微皺了皺眉。奇怪,這個新來的姑娘,雖然捏著嗓子裝嬌媚,但怎麼聽起來有點耳熟?明明非常眼生,應是沒見過才對。
「到如意樓多久了?」他長臂一撈,嬌軟身子順勢依偎進他懷裡。嗯,有點僵硬,看來真的是新手。
本來穩坐大腿的姑娘被趕跑,氣得銀牙暗咬,在一旁死命狠瞪這個新殺出來的程咬金。哼,長得也還好,不過就是濃妝艷抹,連原本眉目都看不清了,加上衣服首飾都極平常,真不知道哪兒借來的狗膽,敢在眾姊姊之間放肆!
金爺也真盲目,見了新鮮面孔就愛,瞧他摟得多緊!
說真的,看多了腦滿腸肥的大爺商賈們,這久久才來一次的金爺又英俊又年輕,身材高大精壯,要是能跟他好上一次,有如姊妹們私下說的,真是倒貼都願意哪!也難怪姑娘們爭風吃醋。
「小眉才剛來,要請金爺多指教。」只見新來的「小眉」低頭輕道,乖巧端坐的模樣楚楚可憐,惹人疼愛。
「金爺,今晚需要人陪嗎?新人還很生疏,還是讓我們伺候金爺吧。」剛被推開的敗將力爭上游,又重新回到戰場上,搭著景四端的手臂,嬌聲問。
景四端沉吟片刻,才道:「我倒是想嚐嚐鮮,今晚就先讓小眉陪我清靜吃頓飯吧。」
「金爺!」
眾人一陣驚呼。
撒嬌糾纏半天也沒用,還是給客氣請出去了,只留下一個笑容有點僵掉的新手「小眉」,以及帶著一抹詭異笑意的「金爺」,兩兩相對。
燭光搖曳,美酒佳餚當前,正是良辰美景,花前月下。
「不如先倒酒吧。陪我喝個皮杯,怎麼樣?」景四端低沉嗓音幽幽說。
這種勾欄裡的輕浮調笑,雁依盼自然是聽不懂的,只得硬著頭皮,纖手執起酒壺要倒酒。那酒壺還真重,提起來手還微微發抖。
白皙的小手被男人的大掌握住,手一震,酒壺險些掉下去。
「妳看看,連酒都不會倒。」景四端嘖嘖說,「妳該不會連皮杯是什麼也不知道吧?妳們當家的花大姊沒教好妳?」
「我……我當然知道!」雁依盼逞強回嘴,一面又忍不住狠瞪了他一眼。
景四端微笑。就是這一瞪,讓他心裡的疑惑落實了。
小小伎倆,敢在他面前賣弄?他外表隨意瀟灑,但心細如髮,一開始她確實騙過了他,不過——
「我說小眉,妳真的知道什麼是皮杯嗎?」他怡然笑問:「或者我該說,一個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怎麼會知道這種事?」
「金爺,您說笑了,小眉哪是千金小姐……」
只見景四端自己拿起酒杯,慵懶俊眸盯著她軟紅的小嘴,淺笑說:「我先喝一口,然後把這口酒分妳喝了,嘴皮當杯子,這叫皮杯;妳想試試嗎?」
雁依盼大吃一驚,立刻掩住了唇,深怕被他輕薄。下一刻又連忙放下手,卻在心中暗叫一聲不好,怕是要露餡兒!
果然就是露餡,景四端看出來了。
「所以說要喬裝名妓,可沒妳想的那麼簡單。」酒喝下去了,他才懶懶的說:「不過雁小姐,妳的易容術還算高明,換了衣服也換了張臉;剛剛讓妳唬過去了一會兒,以為真來了個生嫩貨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