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微臣知道。」其實景四端一點都不知道怎麼辦。他不再多說,改了話題,正色稟告道:「不過微臣花了一年追查趙某人,才確定他背後有個極要緊的人在撐腰。此刻正是逼出此人的重要時刻,微臣無法分心去管私事,還請皇上明察,別在這時候做什麼決定——」
萬一在他忙著抓壞人的時候,皇上被那個渾身是戲的妖女給騙了,真的將她指婚指給慕容開的話,那不就糟了
別說他杞人憂天.雁依盼可不是等閒人物,不可掉以輕心。
皇帝見他一臉嚴重的神情,竟大笑起來,「景四端,你也有這一天先憂慮你項上人頭吧!」情關難過,英雄亦然啊皇帝取笑愛將之際,忍不住也要這般感歎。
匡唧茶杯落地,摔個粉碎。將軍府小姐慕容芫出嫁前的閨房外間小廳,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因為姑爺景熠凡很忙,加上景府裡又無老經驗的婦道人家幫手,所以孕中的芫小姐是回到娘家——也就是將軍府——待產。
XXX
雁依吩帶了各式零嘴來探望表妹,沒想到,就在今夜,慕容芫要生了。
眾人忙進忙出,管家、奶娘、丫頭甚至產婆都在等著,芫小姐要臨盆了。應該是大喜之事,可是此刻,小廳裡的景熠凡、雁依盼兩人,臉色都極凝重。
「你、你說什麼?」雁依盼顫抖著嗓音問。
「聽說皇上這一回聽了不少諫言,都對我叔父不利;皇上震怒,決定要嚴辦我叔父。吏部都在傳說,可能要問斬。」年齡與雁依盼相近的景熠凡,眉心鎖出了深深的刻痕。
這陣子他除了公忙之外,家裡妻子即將生產,偏又遇上叔父景四端出事,四處奔走打聽,勞心勞力之下,年輕英俊的他也憔悴了。「啊——」產婦的疼痛叫聲從內室傳出,景熠凡立刻從椅子上猛然彈跳起來,張惶失措地往裡頭看。
他跟叔父景四端其實眉目間十分神似,只是,像這麼老成憂慮的表情,在景四端臉上從不會出現。那人總是帶點調侃戲謔,好像天大的事都無所謂。
這一次事情鬧得這麼大一他可曾皺眉過曾經親密的枕邊人,居然倒打他一耙,上奏本狠狠參了他,導致現在不可收拾的結果,他可怨她本來以為景四端只是會被重罰,賠錢或丟官了事;沒想到、沒想到……
「痛死啦——我不要生了——」尖銳的叫聲又傳來一淒厲得讓雁依盼臉色更加蒼白。
「小姐,小姐現在別叫,省點力氣呀!」
「是嘛,外頭老爺、夫人、姑爺都在等,芫小姐,千萬忍一忍,別嚇壞他們,」奶娘、請來的產婆等等全都圍繞在旁,好聲相勸。
「誰是……小姐啊我要還是小姐的話,哪能生孩子!」慕容完就算在陣痛了,還是刁鑽依舊,一面喘著一面罵。
「是是,少夫人撐著點……」
「啊——又來了,痛死人啦——景熠凡你這混蛋、殺千刀的,有本事你自己生——」景熠凡臉色一僵,想笑又不敢笑,一臉尷尬地望望表情木然的雁依盼。
「我先走了,你們正忙。芫表妹一定會順產,不會有事的。過幾天我再來探望她。」雁依盼起身,靜靜地告辭離去。
此時此刻,不適合再待下去了。人家是在生孩子,大喜事一樁,她愁著一張臉實在太不適合;追問景四端的狀況更加奇怪,萬一景熠凡反問一句「你為何如此關心」,那她該怎麼答
何況,讓景四端知道了,大概又是扯著嘴角嘲笑她貓哭耗子了。他就是這個死樣子,勸他不聽,罵他也沒用.硬是要偷雞摸狗——
蠢的是,她即使在擬參本的時候,寫得義憤填膺,卻也一路從第一個字哭到最後一個字;眼淚不小心把墨蹟暈開了,還得裁紙重寫。為什麼他不是光明正大的好人為什麼她偏偏愛上一個短視近利、眼中全是錢、會拿官架子欺壓地方小官、收取賄款、甚至跟奸商勾結的爛人
低著頭從明亮的廂房走出,將軍府的長廊上點著一盞一盞的燈籠,燈火通明,照亮這條長廊。今夜一直有人來來去去,她安靜地走著走著,直到長廊曲折的地方,她不由自主地停步了。
一個英姿颯颯的身影在她面前出現。兩人隔著好幾盞燈籠的距離,遙遙相望著。那人,是慕容開。
她真的對慕容開沒什麼記憶了。離開京城前,她一直在自己的泥沼中苦苦掙扎,根本沒有餘裕注意身邊的人。只模糊記得這個遠房表哥一直是將軍府的驕傲,自小就生活在眾星拱月之中,永遠是注意力的中心,跟在角落安安靜靜旁觀的雁依盼,根本湊不到一起。
但旁人都說他喜歡她。聽說她私逃出京之後,慕容開還大大發狂了一次,鬧得景府、將軍府都知道了。
外表如此剛健颯爽的男子,在她面前,竟然一直如此含蓄。對於他,雁依盼心中充滿了歉意。
「表哥。」她盈盈下拜,溫婉輕道:「許久不見了,近來——」慕容開表情肅穆,彷彿沒聽見似的,重新提步就走,從雁依盼身旁經過,竟是沒回應,也沒多看她一眼,視若無睹。
她僵在當場,臉上的微笑也僵住。
至此她清楚知道,自己曾經重重傷了他的心。
情愛傷人,莫過於此。她愛的不能相守,愛她的又無以回報無論愛或被愛,結局都是傷心。
春衫薄,她在晚春的夜裡,瑟縮倉皇離去一腳步立見有點踉蹌。
第8章(2)
數日後,當老薑帶著雁依盼的金鐲來求見時,雁依盼的心更早沉落了深深的穀底。
她在自己家裡破舊的花廳招間老薑。這個沉默的中年漢子曾經一路守護她的安全,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不管她以什麼面貌出現,老主文都不曾多說、多問過一句,當然也不可能加以批評。如此好人,雁依盼對他心存深深的感激。
「姜護衛,請坐。」
「雁小姐不要客氣,還是叫我老薑即可。」老薑一點也沒有因為換上了體面的衣服,多了御前帶刀侍衛的頭銜就有什麼不同,依然還是那個謹慎而恭敬的老薑。
只見他和過去一樣,堅持不肯跟小姐平起平坐,守著下人的本僕.就站在雁依盼座位旁。
等丫頭把茶奉上、退出去之後,雁依盼摘下頭上的銀簪,慢條斯理地試過一杯,確認沒被加藥加料之後,這才請老薑喝,
她知道自己母親可能就躲在窗外偷窺。這段日子以來,母親有如小老鼠一樣,畏懼她的眼色,總是躲得遠遠,母女倆即使住在一起,也有如陌路人。
雁依盼不在乎。自從一年多以前的那一夜之後,她再也不信任廚房裡端出來的任何飯菜茶食。
其實這樣最好。真的。
老薑沉默地看著這一切。連在自己家裡,雁小姐都無法安心自在。她試茶的手法很純熟,彷彿這樣做早巳成了習慣似的。
他沒有喝那杯茶,只是掏出了慎重收在懷裡的金鐲,擱在桌上。
「景大人要還小姐的。」
雁依盼眨了眨眼,無用,眼前模模糊糊;又用力眨了幾下,還是一樣.
她的手彷彿有千斤重,根本抬不起來,也沒辦法拿那隻金鐲。
這只給景四端騙去的金鐲子,造就了往後多少次兩人之間的拌嘴與調侃,他就是不肯還她。到後來已經成了他們之間的小小情趣,每次提起來,總是少不了一陣鬥嘴調笑。她鬧他,他也就順著她鬧,變相的任她撒嬌。
他總是這樣哄她騙她,把她一顆心也哄騙走了。
而今,鐲子送回來了!這代表著什麼呢?
「他……可是要被降罪、受罰了?」雁依盼的嗓音細如蚊嗚。顫抖得連她自己都聽不清。
「是。」老薑從不多說廢話,也不繞圈子,簡簡單單一個字做問答。
「會、會是重罰嗎?」
老薑這次沒說話了,只是歎了一口氣。
會有多嚴重難道,直的要斬首嗎雁依盼心中百感交集,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如何預測。只知道,胸口猛發疼發慌,鼻子好酸好酸——
沒道理呀,她上奏就是要他得一點教訓一別這麼貪財、敗壞朝紀呀
雁依盼一生最恨的,就是以錢財或權勢壓迫弱小的人:她真的看多了。父親努力巴結的親朋好友有怎樣嘴瞼、父親對母親又是怎樣的嘴瞼,母親守寡後結交的男人,一個個又是怎樣的嘴臉,她全都看在眼裡。
如果她會因為兒女私情而隱忍不報,任景四端繼續仗勢欺人的話,那她就不是雁依盼了。
可是、可是……
原來做了對的事情、幫助了天下人,卻幫不到自己的感受,是這麼無奈,還帶著深深的酸楚。
「老薑哥……我可以……去看他嗎?」她抬起頭,明媚大眼中閃爍著晶瑩水光,卻依然強忍著不肯哭,讓人看了心疼極了。
老美不是鐵石心腸,但這種時候,也只能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