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堯知道海寧在哭,但他咬緊牙根,握緊拳頭。
他知道她有太多委屈需要宣洩,海寧是那麼內斂的女孩,紀平遠離開後,她好似不曾受到影響,照樣上班,照樣微笑,把難過全往心裡藏。
她連哭泣都沒有聲音。
唐人堯默默站在一旁,任她哭了幾分鐘,最後他終於受不了,將她從地上拉起,用力地將她按在自己胸口。
「哭吧,哭完以後就把他忘了。世界上不是只有紀平遠一個男人,你一定會遇見一個……更懂得珍惜你的人。」唐人堯壓抑而低啞的聲音,在她頭頂上方響起。
那一刻,一股心酸驀地像排山倒海似的湧出,海寧終於不必再顧忌什麼,她放聲而哭,眼淚浸濕了唐人堯的襯衫,貼在他最靠近心臟的地方。
唐人堯的手一下一下地撫摸她的長髮,就像在撫慰一個滿身創痛的孩子,那麼溫暖,那麼溫柔。
不知道哭了多久,海寧終於慢慢地止住眼淚。宣洩了積藏在內心深處的傷痛之後,她感覺自己彷彿變得輕盈了。
海寧離開唐人堯的懷抱,忽然覺得難為情。她很少哭泣的,卻總是在他面前落淚。
「對不起,我……」
「沒關係,你不必解釋什麼。」他垂眸望著她,深邃的幽瞳裡,有著難解的情緒。「好點沒?」
「好多了。」海寧吸了吸鼻子,她相信自己現在的模樣一定糟透了,但是唐人堯卻沒有取笑她。
「渴不渴?」秋夜的海風吹亂了海寧的頭髮,他伸手將一繒髮絲掠到她的耳後。
海寧紅了臉,點點頭。消耗掉那麼多水份,她的確感覺渴了。
唐人堯笑了,「那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喝點東西。」
半小時後,他們來到台北一○一的八十六樓。
這是全台灣最高的景觀餐廳,璀璨的水晶燈襯得餐廳內色調昏黃,大片的玻璃窗,將整個台北城盡收眼底。
夜已深了,城市不再喧囂,萬家燈火在夜色中明滅,彷彿是一汪碎鑽組成的海洋,又像是落入人間的點點星光,每一盞星光下,都訴說著屬於自己的美好與悲傷。
兩人並肩在面窗的位置落坐。
「好漂亮的夜景!」海寧低呼著,完全被這片璀璨夜色震懾了。
這幾乎不像是她所熟悉的城市,而像是天堂,此刻坐在面窗的位置,她感到世界的巨大與自己的渺小,連她一直耿耿於懷的悲傷都變得渺如沙塵。
注意到海寧的沉默,唐人堯不由問:「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美好的事物,真的有愈療的效果,就像是一幅好畫,一首好歌,一本好書,還有眼前的美景……它會讓人漸漸從傷痛中抽離,讓人覺得生活裡不是只有壓力與悲傷。但有時候這些美好的東西消失得太快,就像美夢一樣,醒了之後反而更失落。」海寧望了一眼唐人堯,有些羞澀地笑問:「我的想法,是不是很奇怪?」
「不奇怪。」
「你常到這裡來嗎?」
「偶爾。」
「你第一次看著這片燈海的時候,在想些什麼?」海寧好奇地問。
唐人堯啜了一口威士忌萊姆,思索片刻後道:「我在想,如果在我的腳下有一百萬盞燈,我從每一盞燈裡挖來一百元,這麼一來就有一億元。」
「什麼?!」海寧傻眼。
看見海寧詫異的眼神,唐人堯不由仰首大笑。「我開玩笑的,如果是十年前的我,或許真會這麼想,但我已經跨過了那個階段。」
十年前的唐人堯,會是什麼樣子呢?
「我可以聽聽你的故事嗎?」海寧鼓起勇氣問。
唐人堯沉默了半晌,才淡淡地開口:「我生長在一個龐大的家族中,我的父親有四個兄弟,幾乎每個人都有一個以上的妻子,而這些複雜的嫡系與旁系人馬所繁衍出的兒孫輩總共有二十一人。」
「哇……好多!」
「隨著祖父的過世,父執輩為了爭奪家族的王國,每個人莫不使上全力,用盡各種手段,只為了能登上最高決策者的寶座。在這段期間,別說是裙帶關係了,就連孩子都成了角力的工具。」
海寧默默地聽著,心中卻為唐人堯的過去感到心疼。
「雖說唐家是一個龐大的家族,但親人與親人之間除了利益之外沒有真感情,從我有知以來,我的父親一直在盤算怎麼鞏固自己的勢力,很自然的我們這些兒孫輩自小就開始彼此競爭,每個人都想要把別人踢下去,成為下一個集團繼承人。」
「太殘酷了……」海寧心寒地低喃。
「是很殘酷。」唐人堯扯了下唇,「但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在鬥爭中輸掉的一方,將被勝利者踩在腳下,一輩子看人臉色。沒有人想要過那種生活,所以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往前衝。我大學念的是經濟,每天就是想著怎麼賺錢,誰的籌碼多,誰勝出的希望就高一點,只要能從鬥爭中勝出,就能過著隨心所欲的日子。」
「最後,是你獲得最後的勝利。」
「是,我是贏了,誠如你所見,我現在是唐氏集團的最高決策者,」唐人堯自嘲的一笑,「我一度以為我擁有了世界,後來我才發現,為了這一場繼承鬥爭,其實我失去的更多。」
海寧心臟抽緊了,「是什麼?」
唐人堯目光一閃,變得毫無感情。「從此,我再也沒有家人。」
一個人的成功,意味著多數人的失敗。
他的同輩之中,有人破產,有人發瘋,有人承受不了失敗而選擇自殺。是的,他是如願成為唐氏集團的領導人,但同時他也失去了家人——他成為世上最孤獨的人。
「啊!唐人堯,我為你難過。」海寧紅了眼眶,驀地展臂摟住他,一滴淚墜在唐人堯的頸際。
懷中的海寧是溫暖的,她為他掉落的眼淚是滾燙的,直到這一刻,唐人堯才發現自己有多冰冷。這種冰冷已經持續得太久,久到連自己都已經失去感覺。
唐人堯慢慢地環住海寧,他無法形容這一刻的震動,他幾乎想要永遠留住這份溫暖,他有種衝動想要向她表白,告訴她他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守候在她身旁,等待她發現他的心意。
但,忽然間——
「咦?那個人……好眼熟喔!」
「我想起來了!那個人不就是於薇薇傳聞中的男友,唐人堯嗎?」
「在哪?在哪?我也要看!」
「就是坐在靠窗位置,和別的女人抱在一起的那一個!」
「天啊!才分手就……嘖嘖,長得帥又有錢的男人就是花心!」
「唉!沒想到連第一名模於薇薇都留不住男友的心,真不知道我們這種相貌平凡的女子,還能有什麼希望?」
流言蜚語傳進唐人堯的耳中,他再度將自己的心封閉,回復一貫冷然的表情。
海寧也聽見了,因為於薇薇的關係,唐人堯成了眾人目光追逐的目標。經由傳媒的渲染,唐人堯彷彿被貼上「負心漢」的標籤。
海寧離開他的懷抱,擔心地望了唐人堯一眼,他的面容淡漠,好似什麼也沒聽見,但海寧知道,他一定聽進了那些陌生人的評論,因為她注意到他的眸子變得陰鬱了。
海寧低道:「已經很晚,我們也該走了……」
唐人堯嘲弄扯了下唇,「沒關係,我不介意別人說了什麼。」
海寧知道,他絕不像他說的那樣無所謂,這陣子以來,她對他的瞭解,已經比唐人堯所以為的更深。
「我知道,但是我會介意,我不想看見別人曲解你。」海寧按住他的手說道。
那一瞬,唐人堯再度被海寧的善解人意所撼動!他注視著她,內心激動,他想擁住她,謝謝她的信任……但他及時壓抑住自己,告訴自己現在不是好時機。
「好,那我們走吧!」
離開台灣最高的景觀餐廳,在停車場取了車,唐人堯載著海寧往回家的路駛去。
當車子在海寧家巷口停下時,唐人堯下了車,陪伴海寧走到家門前。
「抱歉,因為我的關係,造成你的困擾了。」
海寧搖搖頭,對他柔柔一笑:「沒有這回事,你別想太多。」
唐人堯煩躁地爬梳過頭髮,「我不知道這件新聞會炒得這麼熱,現在連隨便一個路人都可以叫出我的名字來。」
「我並不意外,于小姐原本就是媒體寵兒呀!」
唐人堯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道:「海寧,我不在乎別人怎麼想,我只想告訴你,我不可能和於薇薇交往,因為我與她之間從沒有男女之情。」
「可是……她那麼美……」
唐人堯抬眸,一雙深邃的黑眸緊緊地望住她,道:「這無關乎她的外表,而是因為我懂得愛上一個人是什麼感覺!」
他注視她的神情,彷彿是注視著心愛的女人。
海寧一震,心臟緊縮,心跳莫名地加快起來,但她隨即否定了那種可能性。
像唐人堯這樣出色的男子,連於薇薇都不能使他動心,更何況是平凡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