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你都二十了,為什麼還不趕快娶個少奶奶?」
咚!博浪鼓停了下來,侯觀雲坐直身子,這丫頭竟然轉了話題?
「依依,你很囉嗦耶,竟然管到主子頭上來了。」
「少爺以後會想我,是因為我不愛理會少爺,少爺懷念這份清靜的感覺。可少爺既然怕表小姐和丫鬟騷擾你,為何不快快娶一位少奶奶,好讓其他表小姐知難而退,順便鎮住一天到晚抹脂粉嗆你的丫鬟,你也圖得清靜,一舉三得,要是我,就趕快娶了。」
「你呀,想得太簡單了,成親哪是這麼容易的事。」
侯觀雲嘴角微微揚起,又慢慢搖起博浪鼓;看那兩顆小球咚咚敲響鼓面,咚!這是他的這一面,咚!那邊是他的另一面,兩個面孔交替出現,搖得快了,分不清哪個面孔才是真正的他。
跟小泥球聊天的好處就是擺什麼面孔都可以,隨便說,隨便笑,或真,或假,或虛,或實,她既無心機,也不會算計,有話直說,耿直得令他激賞;面對著她,他大可放空自己,輕輕鬆鬆地和她說話談笑。
「成親還不簡單嗎?」柳依依哪知道他已轉過這麼多的心思,仍是一邊趴著擦污漬,一邊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爺既然有錢,想娶幾個就是幾個,有什麼好操心的?」
「依依,你認為凡事靠錢就能解決嗎?」
「不是嗎?」
柳依依抬起頭,望向那對變得十分幽深的眼眸,那裡頭好似有什麼東西讓她捉摸不住;她感到些許迷惑,今天的少爺有點不一樣?
仍是那張俊美得叫花兒都要謝了的臉蛋,挺直的鼻樑,黑大的眼睛,濃濃的眉毛,笑起來像一個彎彎上翹的菱角,白淨的臉皮也好比入口即化的水豆腐……
她好笑地吞了吞口水,又彎身下來,賣力地擦地板。
「我是窮人家的孩子,每天睜眼就得為吃飯發愁,努力下田幹活兒不一定有好收成,還得看老天爺的臉色。當然了,也不是因此就不努力,但身邊有點錢總是安心些。」
「所以你爹娘就把你送到侯府當丫鬟了?」
「才不呢,我爹娘哪捨得我來這兒讓人呼喝來著。」柳依依跪在地上,動作慢了下來。「當初是我自己跑到宜城,想找個賺錢的活兒貼補家用。我很幸運,進到了侯府。」
「你真是忒大膽,那時才十二歲,城裡壞人很多,萬一被人賣了怎麼辦?」侯觀雲替她捏一把冷汗。
「哈!我年紀雖小,可是都先打聽清楚了,老爺這麼大門面的人家是不會欺騙我們這種窮苦孩子的啦。我後來進來了,也知道老爺夫人都很好,等我十八歲出去,還可以拿一筆嫁妝銀子呢。」柳依依臉上浮現笑意,又開始賣力地在地上擦拭起來。
侯觀雲輕輕搖起博浪鼓,抬起目光,環視這間偌大的書房。
因著「不會欺騙人」的爹的營生之道,他有幸擁有一個比尋常人家屋子大上百倍的獨立院落,其中他又特別偏愛這間窗前種有青竹的書房。
經過依依的費心整理,所有蒙塵的傢俱再度散發出淡淡的楠木香味,書桌書櫃和柱子窗框有著一式相同的顏色木紋,看得出這是經過精心設計打造的屋子,地上鋪著可倒映人影的水磨青磚,架上還有成疊沒有帶走的繕本古籍,可不知書裡頭是否仍留有當年這屋子主人的批注?
留著這些事物,難道是想提醒自己無可避免的相同命運嗎?
「依依,你知道這裡以前住著江家四公子吧?」
「知道啊,幾年前江老爺被抓去關,大宅子被抄,他也不見了。」
「他有一個兒子,這只博浪鼓大概是以前留下來的吧。」
「不知那孩子哪裡去了。」柳依依不禁替那孩子擔心。
八年前,江家一夕崩敗,終至家破人亡,不知所終。宜城百姓每每談起,總說江家罪有應得,卻也為被無辜波及的老小不勝唏噓。
「聽說前些日子整修大門時,出現一個很像江四少爺的人……」侯觀雲陡地住了口,心臟好像被人用力掐住,讓他驚懼得一時喘不過氣來。
聽說他穿著尋常的長工服色,神情沉鬱,彷彿歷盡滄桑,吃了不少苦……這會是將來他的寫照嗎?
他沉住氣,很快扯出慣有的大笑容,掩去一閃而逝的驚惶,隨著博浪鼓的咚咚節奏,隨口吟道:「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啊……」
「少爺,給你。」柳依依抽走博浪鼓,將扇子塞進他的手裡。
「給我扇子做什麼?」他順手打了開來。
「你想吟詩的話,拿扇子比較像樣。」她直接趴跪在他椅邊,不客氣地道:「少爺,你出去啦,我這邊還沒擦。」
「我抬起腳總可以了吧。」
「真是的,要躲七仙女也別躲到我這裡來呀,等會兒我就要被她們五馬分屍了。」她沒好氣地拎來一張踏腳凳,命令道:「上來。」
侯觀雲乖乖踏了上去,笑咪咪地道:「我護著你總成了吧。」
「拜託,少爺你就別害我了。你這會兒還不出去,她們就要尋來了。」
「不急,她們正忙著幫我弄熱水、灑花瓣、點熏香呢。」
「還準備換上最漂亮的肚兜,等著少爺喚人擦背洗澡哩。」
柳依依噗哧一笑。最早時她還不明白,為什麼每到少爺洗澡的時候,七仙女就忙著梳妝更衣,後來才知道她們是在等待少爺的「恩寵」。
可惜呀,日復一日,她們都落空了。
「我要是喚你,你會過來嗎?」他拿扇面拍拍她頭頂。
「袍子掀起來。」柳依依撥開他垂落地面的袍擺,笑道:「我會拿一桶水直接淋到你的頭頂。又不是沒手沒腳,自己不會洗身子嗎?你已經有夠四體不勤了,再不動手動腳,你會變得跟老爺一樣肥。」
小丫頭說話真是百無禁忌啊。侯觀雲笑逐顏開,依言拉起袍子,低頭俯視那個忙碌蠕動的小身子。
其他丫鬢皆梳起光潔的丫髻,簪上各式花樣的珠花釵飾,唯獨她為了幹活兒方便,總是梳著一條長辮,再將辮子盤在頭頂,素顏黑髮,毋需裝扮,自自然然就顯露出年輕姑娘清麗姣好的容顏。
因著賣力幹活,那浮現她瞼蛋的紅暈就是最美麗的胭脂,挽起袖子的蜜色手臂透出了陽光的顏色,還有那靈活的黑瞳,反應出她直爽的心思,卻也帶點稚嫩的孩子氣,不解世事,沒有太多憂愁……
「你頭過來。」
「做什麼?」她正好擦到他的腳邊,不解地抬起頭來。
「你辮子眼兒有好多木屑,打掃時落下的吧,我幫你挑出來。」
「不用啦,等我忙完,洗一洗就好。」
「你不是說我四體不勤嗎?」侯觀雲說著便捻起一根細木屑,隨手丟在地上,笑道:「你就讓我活絡活絡筋骨……」
「別丟啊!」柳依依見他亂丟,氣得又低下頭抹地。「人家才擦乾淨,你又丟下來……哎呀,別灑了,全往我這兒來吧。」
「少爺,熱水好了……」吟秋頭上蒙著一層絲巾,那是為了避免沾上打掃灰塵的防護措施,她小心地探進頭來,才嗲聲嗲氣喚了一聲,便驚駭地張大嘴巴,再也說不出話來。
從朦朧不清的絲巾望出去,她親愛的少爺正坐在椅上,面露微笑,低眉瞇眼,一手抓著扇子拎起袍擺,露出半截長褲,一手捧住一顆小頭顱,而那個跪在地上、被衣袍擋住、頭臉緊貼少爺胯下的髒丫頭不就是——
「依依!」吟秋絕望地喊了出來,不可置信地指著她道:「你、你、你吸……吸……吸……嗚!少爺啊!」她慘叫一聲,掩面離去。
「吸什麼?洗澡?」柳依依將掌心裡的木屑放到桌上,拿指頭戳戳少爺的膝蓋,催促道:「少爺快去,吟秋好像等得快哭出來了。」
侯觀雲歪著頭,笑看這個猶不知發生切身大事的小丫頭。
唉,過不了半個時辰,侯府上下就會知道他這個少爺讓丫鬟給「吸」了,恐怕她的日子會更不好過了。
「少爺,你還不去?」柳依依抬頭,瞪了眼。「真是的,要不是你在這邊礙手礙腳,我早就擦好了。」
「好,我這就去了,你要保重喔。」他笑得好開心,拿手掌揉揉她的頭頂,這才起身離去。
柳依依摸上頭髮,猶感覺得到他指尖搔癢她頭皮的溫熱感。
他老是愛玩她的頭。她當然得保重自己,好好護著這顆頭,免得他一時興起拿來當皮球踢著玩,她還等著十八歲平平安安離開侯府呢。
到了那時,不知還有沒有勤快的丫鬟幫少爺打掃書房呢?
噯,離開就離開了,顧不了那麼多了,她和少爺是兩條線,交錯過這麼幾年,以後再也不相干了。
份內的事情做好就好,她又俯下身子,認真地抹起地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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