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詩?他的白髮?她的命苦?——侯家都快發不出薪餉了,她還得辛辛苦苦服侍少爺洗澡?
她的確是辛苦了。
方纔驚鴻一瞥,他沒放過她暈黑的眼圈,也才意識到她整整陪了他一夜又一天了;他只是案牘勞形,而她不止幫他抓帳,似乎還有空餵他吃了三餐吧?那她又吃了嗎?
「依依,你吃晚飯了嗎?」
「吃了。」
「吃什麼?」
「吃飯。」
她聲音很輕,好似怕一不小心,氣息就會噴在他光溜溜的身上。
呵,小泥球也累了吧,話也不肯多說兩句,真悶啊。
入夜的大宅子裡,悄然無聲,窗外傳來兩聲蛙鳴,不像以往,眾蛙並沒有接著合鳴,那蛙似乎不甘寂寞,又蟈了一聲,久久仍是沒有回應,也就悄然無聲,不知所蹤了。
「少爺,好了。」柳依依終於出了聲,拿巾子搵干他洗淨的濕發,鬆鬆地挽起一個髻。「少爺別再讓頭髮沾著水,我待會兒進來梳頭。」
「依依,別走。」
「頭皮哪邊還癢?要抓抓嗎?」
「你的手借我—下。」
「喔。」她回答得略微遲滯,但還是走到他面前,伸出她的右手。
燭火映照下,她的手掌略微通紅,指頭因碰水過久而起了皺紋,手背膚色較黑,指甲圓短,血筋明顯,骨節硬繭突出,截然不同於其他丫鬟費心保養的嫩白柔荑,處處顯出她是一個辛苦幹活兒長大的農家姑娘。
可她的手怎能那麼柔軟?侯觀雲永遠記得,在他責難江照影、接著又跟她發火的那一夜,她握住他的手,陪他蹲在小巷口,過了好久好久,久到他的莫名怒火平息了下來,久到他想就這麼永遠倚靠著她不放。
他沒有猶豫,從水裡伸出手,往她的掌心緊緊握住。
是了!就是這種感覺。溫暖、平靜、安心,猶如此時沐浴著的溫水,四面八方包覆他的身軀,在他軟弱無助的時候,給予一股安定的力量。
他滿足一歎,閉上眼睛,任性地將她的手拉到臉頰邊,放肆地拿臉依偎著、摩挲著。
柳依依緊緊抿住唇瓣,不讓自己顫抖,手掌讓他抓住,被動地在他臉上按揉著,觸著他略微粗糙的臉皮……粗糙?!她無法止住一波波襲來的震驚,遂輕輕地以指腹輕壓那向來細皮嫩肉的俊臉。
果然是粗了。還有,他的少年白髮、那蒼涼的吟詩聲調——連日來的奔波和勞累讓他一下子蒼老了好幾歲。
她好心疼,努力眨下眼裡的蒙霧,微俯下身子,拿空著的左手按上他的額頂,滑過了髮際,順過了濕發,再回到額頭,緩緩地、反覆地、規律地、一再地、溫柔地安撫他。
就在這柔柔的撫慰裡,兩道清淚由他眼角緩緩滑下,掛在他佈滿點點鬚根的下巴,再滴落水裡,不見了。
少爺!她震駭地停下動作。她能說什麼?此刻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除非她可以逆轉形勢,讓侯家回到出事前的榮景。
她輕咬住下唇,手掌從他額頭移到臉頰,怯怯地為他拭去淚痕。
他仍然沒有睜眼,卻將她的右手握得更緊了。
他的臉輕緩地蹭著她的手掌,粗硬的鬚根來回搓摩,刺癢著她的手心肌膚,他的唇在這塊小小的方寸間游移著,彷若密密親吻。
然而,她非但不覺得羞澀,反而驚訝著他嘴唇的冰涼。
「少爺,這水涼了,起來好嗎?」她心急地請求。
「你扶我。」
「好。」她輕輕掙開他的掌握,去拿了一條大巾子,再回來俯下身子,撐住他的手臂。「少爺,起來了。」
他濕淋淋地站起,她忙將巾子圍了上去,扶他走出澡桶。
接著,她做了一個丫鬟所有該做的事。他沒有說話,就全身光溜溜地呈現她眼前,讓她為他擦乾身子、穿上衣服、繫起褲帶、梳干頭髮、整理床鋪,直到服侍他上床睡覺為止。
她仔細地為他打理好一切,在放下床帳時,他突然出聲喚她。
「依依……」他的語氣帶著一絲孤寂。
「我會在房裡陪少爺。」
「別放帳子,讓我看得到你。」
「好。」
她重新將帳子擱回床鉤上,本想喚人抬走澡桶,又怕驚擾了好不容易才平靜的他,於是熄了燭火,走到了她睡覺的長榻邊,也躺了下來。
她很快就聽到疲累至極的輕微打鼾聲。望著黑暗裡的床鋪,她終於放下心,合眼睡著了。
第七章
「娘,我要依依當管家。」
「嗚!你爹這個賊老奸,他是娶我葛家的金子,不是我……」侯夫人又在照三餐數落侯萬金,突然一愣。「觀雲,你說什麼?」
「娘,我要換下李管家,讓柳依依掌理咱侯府的家務事。」
「柳依依?!」侯夫人聽清楚了,紅紅的眼睛直射站在兒子後面的小姑娘,又望向瑟縮在一邊的老李管家,不悅道:「老李在咱家做了十幾年,經驗老到,現在府內亂七八糟的,做什麼換上一個小丫頭?」
「就是情勢很亂,所以我需要一個頭腦清楚、知道如何立即處理事情的管家,好讓我無後顧之憂。」
「老李不行嗎?你爹不也十幾年無後顧之憂?」
「那是在平日,仗著爹的氣勢就夠了。可這次爹出事,很多家丁想偷咱屋裡的財物,是依依提醒李管家,將各個大屋子的貴重物品封箱,交由可信賴的家人保管,這才免了更多的損失。李管家,你說是不是?」
「是、是。」面對變得冰冷無情的少爺,老李管家只得無奈地道:「實在是忙翻了,我一時沒想起,所以才讓不肖家丁偷……」
「這事我不怪你,我現在希望你能做的是,若依依有不明白的地方,你能確實指點她。」
「呃……這個……我的工錢少了一半……」
「府裡所有的家丁丫鬟工錢都少了一半,就連依依也一樣,沒一個例外。」侯觀雲臉色嚴肅,自始至終不見笑容,手也不扇扇子了,而是用力指向門外,冷冷地道:「若有誰不能接受,我補他一個月的工錢,請他離開,我們侯府再也供不起那麼多人吃飯。」
「觀雲!」侯夫人尖聲道:「這宅子這麼大,總得有人鋤花草,我也得有人使喚……」
「娘和爹房裡的用度,我不會減少,請娘放心。」
「這是依依的主意嗎?」侯夫人瞇起了眼睛。
「是的。這是我和依依商量的結果。」侯觀雲直言稟明。她是他能信賴的人,他需要她幫他。「她觀察得很仔細,很多爛帳還是她理出來的。娘,請你相信她。」
「觀雲,你真不懂事。」侯夫人還是不贊同地搖頭。「依依是個聽話的丫頭,可你不能因為寵愛她,就要她當管家,這不能開玩笑的。」
「娘,請你讓我作主。」侯觀雲目光直視娘親。
「呵!觀雲好大的膽子。」門外走進一個錦衣大爺,撇著嘴角笑道:「竟敢將宅子交給愛妾掌管,該不會接下來連產業也一併交給她了?」
「三弟!你這會兒才來?!」侯夫人見到來人,立刻垮了臉,拿起巾子抹淚。「嗚嗚!你姐夫都被關成死人了,侯家完了啦。嗚啊!觀雲也被逼急了,我的話都不聽了,嗚!我又不是不讓他寵依依,可那麼多表妹讓他挑,他一個也不娶,是存心不讓我抱孫子嗎!」
「三舅,請坐。」侯觀雲垂手肅立,禮貌地朝來人喊著。
「觀雲,你好像變了很多?」葛政安微笑審視眼前的年輕人,坐了下來,又望向侯夫人。「大姐,恭喜,你家觀雲長大了。」
「長大了就給我娶妻啊。嗚!算了,我們侯家淪落了、敗了,你們誰也不理,不聞不問的,我看你也不想鳳姝嫁觀雲了……」
「不,大姐,我今天就是來談他們的婚事。」
「三舅。」侯觀雲神色一正。「如今爹尚臥病在床,官司未定,家業繁雜,觀雲無心婚事。」
「我不會要你立刻成親,等忙過了這陣子再說。」葛政安好整以暇地道:「觀雲,你要明白,我不是不幫你爹,而是他勾結官府罪證確鑿,任誰也救不了他,你可別說舅舅無情。」
「我不敢。我明白三舅的想法,我們也不能牽累三舅。」
「呵,我們幾個弟弟和妹夫早被牽連了,投進你們侯家的生意全部賠在裡頭,只是看在親戚情份上,先不過來討債。」
言下之意就是這筆債還是要討的。侯觀雲眼神戒備,全身緊繃,就像是穿上一副最堅固的盔甲,準備迎戰。
「三舅爺,請喝茶。」柳依依端來熱茶,送給葛政安,又轉身放下一碗茶在下首的座位,再面向侯觀雲道:「少爺,你坐下來歇會,先喝口茶,再來慢慢談事。」
聞到溫熱的茶香,看到她刻意放緩的置放茶碗動作,再瞧著三舅胸有成竹的睥睨神色,侯觀雲大步向前,重重落坐,和三舅平起平坐。
三舅是長輩,理所當然坐在上位,他是晚輩,站著說話也沒錯;可現在他是侯家少主,面對的是機關算盡的債主,他頂多尊他是舅舅,讓他一個上位,他不能先挫了自己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