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好!」她氣喘吁吁地瞪著小男孩。
小男孩也睜著大眼看著她,五秒鐘後,他無預警地放聲大哭。
車廂裡的爭辯暫停,大家不約而同地又看向她——
「唉呀,有什麼話好好說,幹麼打小孩?」
「是啊!小男生本來就比較皮,要慢慢教。」
「你這樣把他弄哭,不是更糟嗎?」
競芳第一次這麼深刻體會到「三人成虎」的威力,額上冒出三條線之外,空中彷彿有烏鴉啊啊亂叫地飛過去。
一向伶牙俐齒的競芳,頭一回有種沒轍的無力感。
「小威,你在哭什麼?」
終於,男童的母親出現了。
眾人一致住口,轉頭盯著婦人看。
婦人沒有察覺車廂內怪異的靜默,一把抓起小孩,仔細地檢視他有沒有受傷。「是不是跌倒了?還是哪裡受傷了?」
小男孩一直哭,婦人上上下下地檢查,就是找不到他身上有任何地方不對勁。
終於,最先開始發難的阿嬤出聲了。「啊你不是他媽媽喔?」她對著競芳問。
競芳無力地看她一眼。「不是。」她何時那麼好命生了個小孩,怎麼沒人通知她?
「唉呦!夭壽喔!啊你不早點說,害我們給你誤會。」阿嬤的道歉就此打住,箭頭轉向婦人。「啊你也實在是太糟糕了,孩子丟著去做你的事,不怕孩子出什麼意外?」
摸不著頭緒的婦人被罵得莫名其妙,但放小孩單獨一人的確是她不對,只見她臉脹得通紅,連連賠不是。
競芳在一旁看著都替她委屈起來。想想這婦人獨自帶小孩出門實在不方便,她一定是憋不住了才會把小孩放著去上廁所。但阿嬤也沒罵錯,把小孩這樣放著的確不好。
左右為難的競芳不知怎麼幫那個媽媽說話。「呃……她應該不是故意的……」
可是——依舊沒人理她。
平時只要她一開口,沒人敢不聽她說話,但今天一連兩次被眾人忽視,挫折感像苦澀的藥水灌進喉嚨,吞不下也吐不出來。
忽然,一個高大的身影從後方出現,上前抱起那個哭鬧不休的男童,並靠在他耳邊說了兩句話,男童倏地停止哭泣。
他抬起頭,微笑地為婦人解圍。「她只是一時情急才離開去上廁所,況且大家都這麼熱心。」他看向婦人,說:「下次你若真忍不住,好好跟旁人拜託一下也可以。這社會雖亂,但台灣還是很有人情味的。」
俊俏的五官,和煦的微笑,加上親和有禮的語氣,聽得愣在一旁的阿嬤連忙點頭。
「就是說啊,我們都不是壞人,台灣本來就是很有人情味的地方,以前我們孩子出去都嘛不用擔心,大家街頭巷尾都會幫忙看一下……」
「就是啊。」男子乘機插話,轉頭又對婦人說:「你沒有買孩子的票吧?」
婦人臉紅地說:「他可以不用買票……」
男子微笑說:「我知道,不過等他再大一點最好幫他買半票,有兩個位子坐起來也比較舒服。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跟我換位子,我的同伴臨時不能來,我一個人不用坐兩個位子。」
「啊……這樣……」本來還想婉拒的婦人看看小男孩,也就接受了他的好意。「那真是謝謝你了。」
「不客氣。」他幫她把小孩放在自己的位子上,拿出行李箱中的黑色袋子,放入競芳座位上的行李廂。
他對她拋出一個魅力十足的笑容,競芳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陣火熱襲上臉頰。她很久不曾有過這種感覺了。
「你好。」他醇厚的嗓音猶如清晨的第一道曙光。
競芳著迷地望著他,他身上有股神秘、慵懶的氣息,教人無法移開目光。他其實不算太高,但是大約一百七十五公分高的身材或許是因為比例的關係,看起來頗為頎長。
他的鼻樑長而挺直,飽滿的唇隱約有一抹笑意,最吸引人的是那雙眼,又大又黑的瞳孔已教人驚歎,還圈著長而濃密的睫毛,簡直漂亮到連女生都嫉妒。
「不介意我坐你旁邊吧?」他彬彬有禮地問。
但不知為何,競芳卻察覺到他溫和的語氣裡,有一股不容拒絕的篤定。他的眼裡似乎閃過一抹獵豹出獵前的危險目光。
她眨眨眼,眼前的他又回復到幾分鐘前那親和無害的模樣。
「呃……沒關係。」
競芳收回視線,為自己像十幾歲少女看到偶像般變得癡傻而臉紅。她低頭把衣服拉好,調整一下坐姿。
當他修長的身軀在她右側坐下時,一股燥熱同時襲來。她皺著眉壓下這怪異的感覺。
一定是經過方纔的混亂,又和小男孩拉扯,腎上腺素還殘留未褪的關係。她自我安慰地想。
她深呼吸平息紊亂的心跳,露出一貫自信的笑容抬頭看他,希望能稍稍扳回一點顏面。
「你大方地讓座,不但幫助那對母子,也使我避免了另一場災難。我對小孩子一向沒轍。」
他深深地注視著她,晶燦的眼神看得她不由得又一陣心慌意亂。
「沒什麼,只是剛好多出一個位子而已,看著孩子委屈地坐在媽媽的大腿上,我也於心不忍。」他說道。「小孩本來就該活潑好動才表示他健康,要小孩像大人一樣乖乖地坐在位子上一、兩個小時,簡直是不道德。」
競芳沒料到他竟然會站在小孩的立場說話,十分意外。
她一向只覺得小孩是難以理解的生物,說得更精確一點,她認為小孩根本就是外太空來的外星人。
「呃……你說的好像也很道理,呵呵……你對小孩還真有一套。」
他投給她一抹微笑。
她接著說:「哪像我,我對小孩子最沒有辦法了。小朋友一看到我就哭了,朋友都說,我絕對不適合生小孩。」
話說出口後,競芳簡直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她幹麼跟他哈啦這麼多?還自曝其短,她的腦袋真的被那小男孩拉傻了嗎?
「我不這麼認為,我覺得你只是不懂得和小孩相處的方式,但其實你對小孩也很溫柔。」
競芳再度訝異地望他一眼,靦腆地扯扯嘴角。「哪有,我只要待在小孩身邊就覺得全身發癢,對他們動不動就哭、沒來由就亂吼亂叫,常想一巴掌打下去。」
「這是正常的,我有時也會有這種念頭啊!」
「真的嗎?」
「當然,只是想跟真正動手還有一大段距離。重要的是,你並沒有付諸行動。就像剛剛你明明痛得要命,還是拚命抱著小男孩沒放手,不是嗎?」
原來他看到了。
她臉紅地望著他,那一瞬間,她在他眼中看到全然的信任與肯定。她一時無法呼吸,整個人像被他的眼眸吸進去一般。
「我想……你一定是個溫柔善良的人。」
他的稱讚讓她沒來由感到一陣鼻酸。她笑出聲,想藉此掩飾自己此刻忽然翻湧的怪異情緒。
她是怎麼了?不過是陌生人的一句客套話,為何會勾惹起她的情緒?
「那是你不瞭解,我其實是個大巫婆,專門以吃小孩為樂的……」
競芳原本想說些玩笑話帶過,可是,一觸及他認真無比的眼神,她的聲音消失在喉嚨裡。
一團鐵塊迅速在喉頭脹大,堵住她的呼吸,阻止不了的熱氣湧上眼底,來不及閃避,她就這樣在四目相對下,迸出淚來。
男子驚訝地睜大眼睛,隨即抽出口袋裡的手帕遞給她。
「對不起,是不是我說錯了什麼?」
競芳整個臉都埋在他的手帕裡,不發一語地搖頭。
他默默地讓她哭了好一會兒,直到競芳確定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她才從縐巴巴的手帕中抬起頭來。
她朝他露出一個自以為堅強的笑容,渾然不知那逞強的笑在他眼底透露了無比的哀戚。
「對不起,我平常不是這麼愛哭的。」她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很多人甚至懷疑過我是個機器人,因為我從不在別人面前顯露情緒。」
他對她展現一抹瞭解、安慰的笑容。
「也許因為我是陌生人,而不是以後必須面對的熟人,所以你覺得不用在我面前偽裝。」
她想了想,點點頭說:「或許是吧。」她又加了句。「你有種讓人安心的氣質。」
他的眼底閃過一抹受寵若驚。「謝謝你的稱讚,那麼我有這個榮幸,當一下你的垃圾桶,聽聽你心底的苦水嗎?」
她低頭沉吟不語。就在他以為她會拒絕時,她忽然抬頭,綻出一朵淘氣的笑容。
「那我就不客氣嘍!」
他回以一串爽朗的笑聲。「我會忍耐,盡責當一個好的垃圾桶。」
她深吸口氣。
「我剛剛和男朋友分手了。」
他愣了足足兩分鐘,才吐出一句:「喔。」
「可是,那並不是我情緒失控的原因。」
他遞出一個疑問的眼神,豐厚的嘴唇緊抿著,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
「我難過是因為我男朋友——不,是我前男友,他說我是個冷血無情的女人。」
他吃驚地挑高眉毛。「這太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