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綾妍,別忘了,在這場宮變中,失去的,不只是你的親人,還有我的。」他望著蒼茫江面,言語中滿是淒涼,「雖然,我與韋後不像別的姐弟,感情不深,但她畢竟是我的親姐姐,是我引入了敵軍,奪了她的性命——」
她僵住,沒料到他竟是這番心境。
「綾妍,我想彌補自己的罪過,替死去的姐姐做一點事,所以我得離開……」
「為什麼?」她依舊不解。
「姐姐生前罪孽深重,我怕她死後得不到解脫,會被打入地獄,永世受黑暗之苦。聽說,栽種菩提樹,能助人超生。我打算去九九八十一個地方,栽下八十一棵菩提樹,替姐姐消罪……這大概是我今生,唯一能替她做的事。」他篤定道。
「千帆,你真相信,人死後還會有靈魂嗎?」他的執著,讓她感慨。
「我相信有——」他轉身,淺笑地看著她,「或許這一切,皆是世人的精神寄托,但唯有這樣的寄托,能讓人知道善惡,相信永恆。」
這一刻,她的心中忽然流過一股暖流,彷彿嚴寒之後的冰雪融化,這段混亂不堪的日子總算撥雲見日了。
「我跟你一起去——」她脫口而出。
「綾妍,給我一些時間……」他卻退開一步,「我需要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獨自去贖罪,若有你陪伴在身側,哪又算什麼贖罪呢?」
若有她在,那就不叫贖罪,應該叫享樂了吧?
這剎那,她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
的確,他們應該分開一段時間,彼此去整理自己的心情,直到有一天,所有痛苦與愧疚都煙消雲散,他們才能真正在一起。
而這漫長的等待,或許就是上蒼給予他們的考驗,考驗他們這場刻骨銘心的愛情,是否夠堅實。
綾妍強忍心中的不捨,終於放開了他的衣袖,看著他登上船,揚帆而去。
他站在船頭,沒有道別,甚至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是與她四目相對,從凝望漸漸變成遠眺。
江水在夜色中與黑暗融為一體,她看不到天與地的交接線,只覺得他似乎離開了她的世界,消失在迷霧中。
風從四面八方刮來,河上蘆葦輕輕擺盪,月色迷濛。
她告訴自己不要再流淚,無論他去多久,都要等待。
可他們真的還有見面的一天嗎?她不知道……只盼上蒼垂憐。
尾聲
延和元年,睿宗李旦傳位太子,退為太上皇,李隆基即位,改元先天,是為玄宗,不久太平公主欲發動宮廷政變廢玄宗,李隆基先發制人,賜死太平公主,盡誅其黨,改元「開元」。
這日正值皇后生日,宮裡張燈結綵,歌舞昇平,繁花綻艷,一派綺麗祥和之景象。
兩個當差的小宮女守著長生火燭,一邊看熱鬧,一邊閒聊。
「咦,那個美人是誰?」忽然,其中一人瞪大眼睛,滿目驚艷。
「哪個?」另一人跟著東張西望。
「就是披著一件素色斗篷,行過牡丹從的那位,好漂亮的人物,好像仙子下凡似的。」
「哦,你說的可是上官小姐?」
「上官小姐?原來,她就是傳說中大名鼎鼎的前任尚服?」
「沒錯,想當年,她主持尚服局的時候,設計的衣衫首飾,那是前所未見的好看。就連我們宮女的衣裳,也是清閒可人,哪像現在這般普通。」扯扯上衣,說話的宮女懷念不已。
「那她為何卸任?」
「聽說……」她一臉神秘,湊近耳語,「被皇上看上,要被封為側妃……」
「啊?可她現在明明不是娘娘。」
「聽說她本已答應,大婚禮服都快做好了,決定忽然反悔,要遷到宮外庵裡居住。」
「皇上竟被悔婚?天哪,有這種事?好沒面子,難道皇上不會怪罪於她?」
「說來奇怪,皇上倒沒有生氣,反倒答應了她的要求。」
「為什麼?」
「或許是皇后替她說了不少好話吧,誰知道呢?總之,這位上官小姐是個傳奇人物。」
「怪不得她與皇后娘娘關係會這麼好,平時不見進宮,今天皇后生日,她便露面了。」
兩個宮女你一言我一語的同時,她們議論的對象已步入皇后宮中,屈膝請安。
「祝皇后娘娘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綾妍盈盈笑道。
「你啊,好久沒進宮了,少了個說話的人,本宮怪寂寞的。」皇后也就是當年的臨淄王妃,親手將她扶起。
「聽說皇上納了不少嬪妃,什麼麗妃,劉才人……」她調侃了起來,「娘娘還愁寂寞?」
「本宮可真後悔,當年若讓皇上納了你,興許還沒那麼多麻煩。一心想找個任我擺佈的乖女孩,但什麼麗妃,劉才人,全不是省油的燈。」皇后輕歎,「不過,以本宮今時今日的地位,倒也不必在乎這些爭寵之事了。」
「綾妍還得多謝娘娘呢,若非娘娘,我也沒有今天的自由自在。」她俏皮道。
「自在?」皇后眉一挑,「真的?本宮還以為,你一直在苦等一個人呢。」
彷彿觸到她心尖的傷痛,本來舒展的笑顏,霎時有些凝斂。
「韋大人此刻身在何方,你可知曉?」皇后又問。
綾妍茫然搖頭。
已經兩年了,世間都變換了新的容貌,他卻依舊沒有消息。
那九九八十一棵菩提樹,他是否已經栽種完畢,贖清了愧疚的罪?
她想他念他,卻不知該去哪裡傾訴相思,只能默默等待,猶如身處無奈的望夫之崖。
「今日,你送給本宮的,是何禮物?」皇后忽然道。
「哦,綾妍繡了一套鸞鳳被褥,希望娘娘能有好眠。」她雙手獻上禮物。
「你的技藝越發精湛了。」皇后點頭稱讚,「所謂投桃報李,本宮也要送你一件禮物。」
「哦?」綾妍意外,「娘娘也要送我禮物?」
「而且,是你一心一意盼望的東西。」
此言一出,她更為驚奇,只見皇后指手一抬,立刻有宮女捧著盤子入房,遞上一幅畫卷。
然而細看之下,那並非畫卷,亦非刺繡,而是……
「蠟纈?」綾妍失聲叫道。
沒錯,如此熟悉又遙遠的感覺,把她帶回多年前的那一天。
這蠟纈,不是普通的蠟纈,而是能夠締造出不只藍白二色,色彩繽紛的蠟纈。
當今世上,除了他,再無人懂得的技法。
「這是哪兒來的?」綾妍急切地問。
「地方官員所贈,本宮已派人打探過了。說是製作這幅畫卷的匠人,今日申時會抵達京城,就在你們分離的那個碼頭……」
顧不得再聽皇后說下去,亦顧不得宮廷禮儀,她轉身便飛奔而去,裙擺隨風揚起,臉上雖落淚卻帶著歡笑的容顏。
已經兩年了,她一直一直守在這裡,好幾次,她寂寞絕望得差點失去了希望,然而她強迫自己堅持下去,撐到今天。
她時常站在他離去的碼頭,幻想他的船會忽然出現,然而總是一次次的失望。但現在,她終於等到了他,她掐著自己的手指,告訴自己,這並非夢境。
人群中,她一眼便看到了他。哪怕經過了兩年,他的樣貌已有所改變。
而他,亦在人群湧動之中,猛然站定,彷彿是心有靈犀,讓他們分離了這麼久以後,仍舊可以感應到對方的存在。
「你回來了……」就像守候的妻子迎接遠歸的丈夫,綾妍強抑心中激動,只展現出最美的笑容。
「我回來了。」他深深凝視著她,頷首答。
「菩提樹,栽好了嗎?」她滿是關切地問。
「若沒栽好,我也不會回來——」他終於綻放笑顏,那笑容如此純淨溫和,彷彿冰川融化,所有憂鬱一掃而空。
「千帆……」她終於可以對著他,喚出這個朝思暮想的名字,「我已經等你很久了……」
他上前一步,仔細地打量她,彷彿要把他曾遺漏的部分看個真切。
他的神情柔和而複雜。「聽說,你對當今皇上悔婚,獨居在京城外的庵中?」
呵,原來,他還是關心她的,雖然遠隔千萬里,卻依舊在打聽她的消息。
綾妍不由得莞爾,輕輕點頭。
「皇上沒有怪罪你?」他有些許緊張。
「我用了一個法子,讓他無話可說。」她褪下斗篷,露出整個頭顱。
看清她的樣子,韋千帆俊顏驚愕,半晌無言。
「綾妍……你的頭髮……你的頭髮呢?」他再也無法抑制自己,一把抓住她的肩急問。
她的烏黑秀髮此刻已經蕩然無存,像女尼一般,頭頂光潔清淨。
「剃掉了。」她淡笑,「皇上可不敢納一個剃度的女子為妃。」
「為什麼……為什麼?」他沒料到為了悔婚,她居然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
「其實,也不是為了悔婚,」她徐徐解釋,「千帆,我是為了贖罪。」
贖罪?他蹙眉。
「你去栽種菩提樹,為亡姐贖罪,我剃掉頭髮,日夜在庵裡為亡靈祈禱,只盼早一點了卻你的心願,助韋後早日得到超生。」
她做的這一切,其實只因為愛他……希望上蒼可以看到她的癡心,把他送回到自己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