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愛恩,我將妳捧在乎心裡,妳還給我的,卻是背叛。
我羅宵,最後竟是敗在紅顏禍水之下。
他用著不曾面對過她的表情,森冷噬血。
若可以,我希望能親手扭斷妳的頸予。
「妳寫些什麼?」她寫得太快,羅宵也沒有認真去感覺,只以為她龍飛鳳舞地寫些情詩情話。
「寫一些,不敢說的話。」
「不敢說的話?」女人就愛玩這套,果然他沒料錯,應該是他想的那些句子。不過那些句子從嘴裡講出來才迷人吶。「妳害羞了,是吧?」他沉沉低笑,震動了伏在胸口的她。
不,是害怕。
但是讓他誤會又何妨。
在真相血淋淋掀開的那一天之前,讓他誤會又何妨……
也許,他一輩子都不會想起那件事;也許,他和她就可以過著平靜而安詳的日子,一塊白首。
也許——
也許一切無法按照莫愛恩的希冀去走,她所奢求的平靜安詳,是無罪之人才有資格擁有的,她與他,都扛著未贖完的罪,在人世裡翻騰。
翌日天方亮,一名不速之客踏進了幾乎不曾有外人拜訪的小苑。
那名不遠之客,是名女人。
在羅宵的記憶,沒有這名外人存在過,所以他目光冷淡,倒是莫愛恩急忙迎上前去。
「妳怎麼來了?」莫愛恩拉著她想閃到一角去,但那名外人似乎是為了羅宵而來,她掙開莫愛恩,大步走向羅宵,瞇細的眸從頭到尾將他打量一遍,但當她的視線回到羅宵的冷眸時,她打了哆嗦,一時之間被羅宵瞪得無法動彈,又讓莫愛恩給拉到距離羅宵數十步遠的山茶樹後頭。
「他怎麼跟前幾次不太一樣?」
「妳回去吧,他的確不是原先的羅宵了,妳無法像之前那樣發洩妳的怨恨,回去吧,水心,妳是我妹妹,聽姊姊的勸,好嗎?」莫愛恩苦口婆心。
她是莫愛恩的親妹,莫水心。
「妳還知道我是妳妹妹?」莫水心嗤笑。「我還以為妳為了羅宵,連家人都不認了。」
「我沒有……」
「沒有不是嘴上喊喊就叫『沒有』!妳根本就忘了吧?忘了我夫婿一家是被誰誅滅?!又忘了大哥大嫂是因為誰而戰死?!忘了大哥的獨生女失去爹娘有多可憐,被二嫂收養後,在府裡過的是什麼日子?!而妳,到現在仍盡心盡力在服侍那個罪魁禍首——」她的嘴,被莫愛恩飛快掩上。
「水心,我沒有忘,但是我不能拋下他不管……」
「妳當初就讓他被人砍腦袋不就得了!」莫水心憤恨地瞪著莫愛恩,「妳留下一個讓我恨極的仇人,每當我憶起亡夫時,我就恨到巴不得放把火將他燒死在這裡!」
莫水心掄著雙拳,一字一句咬牙帶恨,眸裡佈滿血絲,喪夫之痛讓她猙獰了精緻容顏,想到亡夫及夫家一門慘死於羅宵殘暴無情之手,只為了她夫君暗地裡支持著羅昊,讓她從此孤寡,她如何不恨羅宵恨之入骨!
「我知道妳恨他,我也知道他做了不可饒恕之事,他對不起妳,對不起大哥大嫂,也對不起晚艷,但……他是我夫君呀……」
「妳枉讀聖賢書!妳應該做的是大義滅親,世人會歌頌妳,我會感激妳!」
莫愛恩聽畢,只能歎氣。
她不要人歌頌,也不要人感激,她只想守著羅宵,在別人眼中或許是如此自私,但她只是一名妻子,她不需要任何歌功頌德,那對她毫無意義。
「水心,妳這次同樣是打算來洩忿,妳真有恨的話,就打我吧,這回的羅宵已經不是妳所以為的羅宵,妳不能打他。」她清楚莫水心的來意,每一回莫水心來,便是要傾洩怨恨地甩羅宵幾個火辣辣的巴掌,她攔不下莫水心激憤的情緒,好些回都害羅宵挨打,但那幾回的羅宵失去記憶,有時連本性都失去了,有癡呆發愣的羅宵,有不知所措的羅宵,也有不動不笑的羅宵,然而這次的羅宵太危險,太接近「魔皇」,她不能眼睜睜見妹妹身陷危險。水心曾經是位個性溫婉的女孩,在面對家族驟變之後改變了心性,這是羅宵欠她的,是羅宵的罪……
「水心,他過得也不好,他曾是皇者,現在淪為囚鳥,用一輩子來償付,他是個自視甚高的男人,這些對他來說,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這種話,只有活著的人才有資格說,死去的人呢?他們連開口想抱怨都做不到!」莫水心吼回去,不管她的音量會讓羅宵聽見多少。「想償付,就拿命來償,砍下他的首級讓我去祭夫!妳殺了他呀!妳幫我殺了他!姊——我相公被曝屍在城門十五日,整整十五日呀!」她吼出了眼淚,雙手捂面號哭了出來。
莫愛恩流下出眼淚,心裡的悲哀卻是酸澀地滿溢出來,她擁住了莫水心,讓她盡情大哭一場。
她可憐的妹妹……
「唉……」莫愛恩除了歎息,也無法做出其他安慰。她老早就篤定了心意,任憑誰來也無法動搖她,她要守著羅宵,留在他的身邊,守著他。
她知道外人是如何提及她的,魔皇那個自私的賤妻,因為她是全天下唯一一個不要羅宵死的人,只有她,仍想讓惡魔苟活於世。
背負著永無止盡的罪惡感,也要羅宵活著。
「水心,妳好些了嗎?」感覺抱在懷裡的莫水心停止啜泣,莫愛恩緩聲問。
「妳為什麼不殺他……妳是最有機會一刀了結他的人……只有妳能近他的身,只有妳呀……」
「我無法回答妳這個問題,正如同我無法站在妳的立場去恨他……水心,妳別再來了,妳每來一回,心裡的傷口就被狠狠扯開來,它無法癒合,妳那麼的痛,讓姊也很難受,那個滅妳夫家的魔皇羅宵已經死了,妳很清楚,他死了,再也不存在,死在我親手餵他喝下失憶藥時,他就從這世上完完全全消失了。妳想看的是什麼?他的首級被取下來遊街?然後呢?妳的日子就停滯在那一刻永遠不動了嗎?」
「妳不要滿口歪理!只想著替他脫罪!」
「我答應妳一件事,我與羅宵死的那一天,我會事先請求大伯將他的首級送至妳手中,讓妳去祭書仲一家,也請妳答應我一件事,連同我的首級一塊——妳要對他做什麼,也請同樣對待我。若妳想將它踩在地上跺成粉末,請讓我一塊。」這是莫愛恩唯一能替莫水心做的事。
莫水心訝異於自己親姊的死心眼,莫愛恩淡淡說著,神情卻認真無比。
連死,都要和羅宵一塊——
「我言盡於此,妳走吧,回去的路上小心走,還有……有空請替我去瞧瞧晚艷,也請二哥二嫂善待她,可憐她無父無母。」莫愛恩不再多言,扶起莫水心往大門走。
「妳好自私……」
「對,我好自私。」莫愛恩苦笑,無法反駁,無法避開莫水心投來的幽怨,她全都承受下來。
送走莫水心,莫愛恩不意外看見羅宵站在她身後,她不知道他聽見了多少,但很肯定方才與莫水心的對話,他是有聽見的。
「那位是我妹妹莫水心。」
「我殺了她的夫婿。」這是他聽見的部分。
「嗯。」她沉沉點了下頭,但不想補充。
「我讓妳很為難。」羅宵用的,都不是問句。她的丈夫殺了她的妹婿,處在中間的她,必然左右雙方都討不了好。
「沒有太為難,之前的事已經發生,誰都無力扭轉,至少未來,我們可以不讓錯誤再發生。」她凝視他,唇角帶笑,一抹蒼茫,一抹寬恕,一抹義無反顧。
「好。」在羅宵的記憶裡,不曾有過「後悔」兩字,但此時此刻,他為過去無知的自己而深深後悔。
那個自己,到底是個怎生的混蛋,他難道沒有雙眼看,沒有雙耳聽,沒有良心去感覺嗎?現在溫柔挽著他手臂的女人,是那麼擔心他,那個自己全然忽視她眸裡的哀求,自顧自地做著天理不容的事,再用染滿血腥的雙手去擁抱她,這對她有多殘忍?!
他讓她與親人決裂,讓她不受諒解,讓她跟著他一起受罪,他後悔,為了她口中輕描淡寫說著已經無力扭轉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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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宵作夢的次數增加了,夢境開始連貫,也越來越清晰。
夢裡,她身著綠領白衣的絲裳,領上繡著金邊牡丹,頸際兩條細金鏈,上頭綴著貝珠,她梳著望仙髻,簪著白角梳及步搖,手肘腰後纏著的帔帛也是淺淺清爽的綠。
胭脂點綴著小巧豐唇,螺黛描繪著秀氣的眉,最美的當然是她臉上的笑,她盈盈走來,身上的花香似乎也能傳進他肺葉內。
他很愛她。夢中,這個念頭很強烈。
她唱起了歌,像只畫眉鳥般,嗓音清脆嬌美。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握手一長歎,淚為生別滋。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