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的斷指。」他的下一個疑問。
莫愛恩從袖裡伸出右手,將之舉在兩人面前,「我自己剁的。右手尾指,為求大伯別斬斷你的雙手雙腳。」接著左手也舉著,「左手尾指,為求以終生幽禁來換你不死。」
羅宵鎖眉,這答案,出乎他的意料,她說得如此平靜,已經近乎淡然,佩卻聽得……好疼。
沒想到她斷指是為他,為求他不死——
胸口翻騰著火熱,他分不清是什麼情緒。心在揪著、痛著。
「你曾是王者,坐在九五王尊的龍座上,但是你太殘暴,你在位的短短數月,死去的人足足是前朝一整年的總數,你毫不重視人命,你視他們如草芥,任意踐踏任意蹂躪,嚴刑、暴政、苛稅,那是你留在大盛王朝唯一的政績,百姓恨極了你,百官恨極了你,你的兄弟姊妹也恨極了你,然後,反了,天翻地覆的反了……被你奪走皇位的大伯捲土重來,殺進了宮裡,結束了你的暴政,你成為大盛王朝史記裡的一位暴君,一位前皇,一位……受盡唾棄的前皇。」
她說的那些,對羅宵而言仍是陌生,他做過的事,他已經記不住任何一項,他曾為皇,曾暴虐無道,曾與親兄弟自相殘殺,這些從她嘴中說來,都像是別人的事。
「妳也恨極了我?」他的雙眼,始終無法從她的斷指上移開。好想狠狠痛罵她不懂得珍惜自己,好想狠狠的將柔弱的她擁……嘖!
「不,我不恨你,你不是一個好人,但……你是一個好夫君。」說到這裡,莫愛恩的眉宇染上姑娘談及情郎的嬌羞,淡淡的,卻很明顯。「你待任何人都不好,獨獨對我很好,你很寵我,即使成為高高在上的皇者,也不曾納進美人來惹我傷心。你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卻會關心我熱著冷著……我怎麼可能恨你,我愛你呀……只是,你恐怕也忘了……」她低低嚷著,聲音聽來是如此如此的微弱可憐。
「這些,就是妳不想讓我回想起來的過去。」
「何必回想起來呢?那麼血腥罪惡的事,忘了最好……」她不希望他想起他的野心,不希望他再生起與大伯對抗的慾望,不希望他手裡再添任何一條冤魂,更不希望他面臨慘死的淒涼下場。
「那麼妳又為什麼願意告訴我?妳在做著反其道之事。」若一切如她所言,她應該要更小心翼翼不讓他想起半點記憶,而非他問什麼她答什麼。
她與他平視,良久,她露出苦笑,「沒關係的,明天一早,你就會忘光,一切都會從頭開始,希望明早的你,別像這回一樣難以招架,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應付你了。」
莫愛恩遲疑了一會兒,才緩緩伸手去撫弄他的長髮,她告訴自己,無妨的,無論她現在做了什麼,都會隨著明天的太陽升起而化為山嵐,消失無蹤,所以她放任了自己,而羅宵,沒有拒絕。
她輕梳著他的發,如果可以,她好想摟著他說話,不過眼前這個羅宵並不是她熟悉的那一個,以前的他,會主動將她按在他的懷前,讓她熨貼著最靠近他心窩口的部分,會笑著喊她傻丫頭……
「為什麼我會忘掉這一切?」羅宵無法否認自己喜歡她的手指在他發間穿梭的感覺,有種使人好想閉上眼享受的安逸平和。
「因為那杯茶。」莫愛恩也不怕明說,反正,茶,她是親眼見他喝下了,現下只等藥效發作。唯一令她憂心的是,藥效發作的後遺症,總是無法避免的使他犯起劇烈頭疼……那總是令她好捨不得,好捨不得吶……
「妳在茶水裡下藥?」
「對。這藥,是大伯給我的,他可以同意饒你一命,但是必須讓你拋棄野心、忘了權力、忘了尊嚴,對於你的奪權,他心有餘悸,你不死,他心不安,我允諾過他,絕不會讓你想起以往,如此一來,就能保住你的性命,我知道你的罪過萬死難辭,但是我是你的妻子,我很自私……自私地想救你,就算你埋怨我恨我仇視我,我都不在乎,留著一口氣在,總比死了的好……」
羅宵突地起身,將桌面上的茶水全數傾倒在桌下,她以為他這舉動是憤怒。
「沒有用的,你已經喝下一杯,那一杯就夠了。」她蒼茫苦笑,羅宵卻只是將空杯放在桌子中央,掃在杯口的大手並沒有馬上離開。
「我想知道的事情,已經差不多了,妳可以不用露出這麼為難的神情在說話。」羅宵終於放開杯口,但他握起拳,然後伸出食指,指向杯子,她本不懂他的意思,他露出笑,一顆晶瑩水珠在他指腹彙集,莫愛恩瞪大眸子,訝然得無法出聲,那一顆水珠子滴入杯裡,第二顆水珠子也成形,第三顆滴得好快,第四滴……不,根本已經不能稱之為「水滴」了,那是一道小流泉,婉蜒而下,注入杯裡時還有流水聲,在她耳邊,如雷貫耳。
「你、你——」
流泉又變回水滴,一滴、兩滴,到後來,他甩甩食指,再也甩不出半滴水,空了的杯又重新被注滿,推回她面前。
「妳方才說的,是這一杯嗎?」羅宵用著他不擅長的無邪在詢問她,看起來只是讓惡意更無處遁逃,並不能在他的五官上產生任何和善的假象。
「你——」
莫愛恩充滿了被欺騙的憤怒及脫序的恐懼。
該如何是好?
他……他知道了所有的事,卻沒有喝下那杯摻了藥的茶。
她……什麼都告訴他了,他卻沒有喝下那杯摻了藥的茶!
她知道他習過武,但是從最先前那次的抹消記憶,他就不曾使用過半點武功。興許是他遺忘了自己一身的好武藝,也興許是她總在他開始稍稍恢復蛛絲馬跡的記憶時,她便會再度對他下藥,讓回憶從他腦子裡徹底破滅,所以,連以往能輕易掙斷的手銬腳鐐都安安穩穩縛住他,讓她忘卻了他的本領,她以為他該連武學也一併遺忘掉才是……
怎麼辦……該怎麼辦……
莫愛恩整日心神下寧,慌亂了手腳,昨夜羅宵將茶杯遞到呆若木雞的她面前之後,便像個無事人一般地起身回房去睡,徒留下她,一臉驚慌失措,震懾惶然了整夜,直到現在,她仍只能坐在椅上打著寒顫。
「不行……不能這樣……不能讓他想起那些事,他會死掉的,他會被那些野心害死,我不能讓他死,不能……」莫愛恩揪著襟口,不停喃喃道,她推翻椅子站起來,要自己冷靜下來。
對,冷靜,情況並非不可收拾,她這般急躁也於事無補。
「莫愛恩,聽著,冷靜下來,他沒喝下那杯茶沒關係,他的飲食起居全是由妳料理,妳還有很多很多機會可以再對他下藥,妳現在要做的,就是去替他煮份早膳,然後將藥下在飯菜裡,對,就這麼辦……」她對自己說話,給自己勇氣。
擬訂方法之後,她在廚房裡忙碌了好一會兒,迅速做好早膳,端著它們去敲羅宵的房門。
「你醒了嗎?用早膳了。」她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才好,他已知道她的奴婢身份是假,喚他爺只顯得自打嘴巴,喚他夫君又好奇怪,最後她決定跳過去這個令她頭痛的問題,直接道明來意。
「我不吃,妳撤下去。」羅宵的聲音從房裡傳出,仍是那般深沉。
他的房門並沒有閂上,她乾脆直接推開門,沒得到他的允許便進房,將早膳擺佈在床邊小桌上。
「不吃怎麼行呢?餓著肚子也不好呀,我煮了湯麵,還有幾碟清爽開胃的小菜,是你喜歡的,多少吃一些,好嗎?」為了避免目光閃爍讓他看出破綻,她索性不看他,不過仍是禁不住用餘光偷瞄。
羅宵坐在榻上,目光望向窗外,當然不是有心賞景,她知道這是羅宵向來思索事情會有的神情,無論是以前的他,或是現在的他,這個習慣都沒改變。
從一旁整理折迭的被衾不難看出他也同樣是一夜沒睡,至於他在想些什麼……莫愛恩衷心希望,別是以往瘋狂血腥的霸權野望。
「我不吃有下藥的東西。」他淡漠道。
「……」這個羅宵,真是讓她唬弄不得,哪像之前有一回的他,失去記憶之後宛若傻呼呼的男孩,她說什麼他都應好,天真可愛又教人憐惜。唉。
「如果妳午膳也一樣會下藥,就不必送過來,我不會吃。」
羅宵就是擺明了不再受她操弄,要死守住這一回的記憶。
「我哪有下藥,你太多心了……」她扯著謊。
「那麼妳先吃一口。」他瞟來的目光很是深沉。
一句話,堵死了莫愛恩,她低歎,知道自己失敗了,將早膳一道道又收回托盤,退了出去。
午膳,她仍是送來了,羅宵連瞧也不瞧一眼,嘴長在他身上,張不張開不是她所能控制,二度歎息,菜餚原封不動再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