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再見到飛雲,憤恨的神情、削瘦的臉龐、卑微的婢女身份,羅宵做了什麼毒辣的處置,她也大概能猜到……
星兒眼見情況失控,操起幾桌上的擺飾花瓶,朝飛雲腦門上砸,匡鏮一聲,花瓶碎落一地,飛雲身子癱軟,失去意識地倒在莫愛恩身上。
「星兒!妳下手太重了啦!」白梅驚恐道。
「我、我、我……我只是想讓她冷靜下來。」
「豈止冷靜,我看她連腦袋都破了。」白梅檢視飛雲的腦後,好大一個腫包,沒見血,看來得痛上好幾天。
「妳還有氣息嗎?」星兒撥開莫愛恩身上的花瓶碎片,探探莫愛恩的鼻氣,幸好,還有口氣在。
莫愛恩緊合雙眸,本能地貪婪大口喘氣,喉上還隱約感覺到指甲深陷在其中的痛楚,她聽見白梅在同她說話——
「妳也別怪飛雲,實在是羅宵待她一家太過分,換成是我,我定會在妳的膳食裡下毒,殺了妳,為自己報仇。」
莫愛恩不敢細問羅宵究竟對飛雲做了什麼,怕聽了,自己會羞憤得無地自容。羅宵從不善待任何人,無論男女,他都不會手下留情……
「還有,飛雲方才是騙妳的,羅宵沒死……應該說,羅宵還沒死,還有一口氣在。」
莫愛恩困難地張開眼,聲音破碎沙啞,「還……沒死?」
「他被吊在城門,已經一天一夜,不給飯不給水,任由怨恨著他的百姓投擲石塊,斷氣了沒我也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撐不過太久。」白梅將飛雲扶起。「星兒,來幫我吧,得帶飛雲去看大夫,萬一妳力量沒拿捏好,傷了顱內就不好了。」
「哦,好。」星兒攙著飛雲的右半邊,將她環在自己肩上。
「再告訴妳一件事。」白梅沒停步地走,續道的聲音拋來,「羅宵是自投羅網,他為找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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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梅的話,一直在她的耳邊打轉。
失去的記憶正在回籠,好的、不好的、想忘的、想當作不曾存在的,雜亂湧現上來,佔滿她的意識。
她曾以為懦弱地逃避就能免除痛苦,所以她為了保護自己,捨棄掉所有記憶,躲進自己的心裡沉睡,以為不看不聽不回憶,就永遠不用再傷心難過。她害怕著羅宵會變回之前冷血無情的羅宵,害怕著自己又要面對羅宵殺人或羅宵被殺的恐懼……她曾經羨慕著羅宵的失憶,正是因為那股羨慕,讓她本能地以為只要忘了,就可以得到安寧與平靜。
所以她忘了,將心中最最懸念的東西,牢牢關上,忘了自己,也忘了羅宵。
但事實證明,她的遺忘,不代表全天下的人也跟著遺忘,還連累了羅宵。
他被吊在城門,已經一天一夜,不給飯不給水,任由怨恨著他的百姓投擲石塊——
他被吊在城門,已經一天一夜……不給飯不給水……任由百姓投擲石塊……
他被吊在城門,已經一天一夜……
莫愛恩捂著嘴,卻摀不住從指縫溢出來的嗚噎。
為什麼不直接殺了他……別這樣折磨他,給他一刀痛快吧……
她不求他生,但求死得俐落。
她會陪著他,一定會緊緊陪著,他沒飯吃沒水喝,她也不要吃不要喝了;他被吊在城門幾天幾夜,她也跟著長跪房裡不起,只要他的死訊一傳來,她也義無反顧從窗扇往大湖一躍而下。
莫愛恩心意已決,無論星兒與白梅威脅利誘或是好說歹說,她都無動於衷。
她不替羅宵求情,因為她知道他罪孽深重。
她不試圖逃離,不做任何救他的努力,只是溫馴地在等待,她心平氣和,難得的心靈寧靜。
「妳想陪他死是嗎?!」狂怒的羅昊聞訊殺來,將雙手合十面向大湖而跪的莫愛恩狠狠扯起。從白梅口中聽見她不吃不喝足足三日,他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
「大伯……愛恩能求你一件事嗎?」莫愛恩許久未進食飲水的唇瓣微微乾裂,嗓音輕淺無力,但字字清晰明白。
「求我饒他不死嗎?!不、可、能!」羅昊咬得牙關發疼,在她開口提出要求之前就無情拒絕她。
她淡笑,她搖首,她迎向羅昊怒紅的火眸。「不,求大伯將我與羅宵一塊吊在城門,讓我和他——」
「住口!」
他大喝,吼得震天價響,她卻好似聽不見,沒被他打斷話語,「一塊贖罪。羅宵的罪孽,我責無旁貸,我無法感化他,更甚至於有好多人是因為我的緣故才送命,我也是殺人者……」
「我叫妳住口!」
「等我和他過世之後,請將我們兩人的骸骨交給我妹妹莫水心,我允諾她拿著我與羅宵的頭顱去祭拜她亡夫及公婆。」
羅昊幾乎想使勁搖晃她,他聽出她恢復了記憶,恢復了癡心無悔。
「妳跟他都是蠢物嗎?!」他對莫愛恩憤怒,也對羅宵憤怒,她蠢,羅宵更蠢——那時羅宵尋她而來,他與他正面對上,兩人之間的對峙一觸即發,但當他以莫愛恩的生命安危恫嚇羅宵,那個自小到大都不曾向他低頭的男人,那個自視甚高、目空一切的男人,那個他視為終生死敵的親弟弟,竟然甘願束手就擒!
蠢!兩個蠢人!
莫愛恩靜默地挨著罵,完全不反駁。
「若當年……妳嫁的人是我,妳也會這麼癡情愛我嗎?」這個問題,羅昊一直以來就好想問,他想知道,莫愛恩的忠貞,是因為對待丈夫而忠貞,抑或對待羅宵而忠貞——
「大伯,你錯了,是因為羅宵這麼癡情愛我,我才會這麼愛他。」莫愛恩噙著婉約的笑容,回答了羅昊。
正因為羅宵深愛她,讓她情不自禁回應他,他與她的愛情是對等,假使她嫁的夫君是羅昊而非羅宵,她不會是羅昊的唯一女人,羅昊分了多少的愛情給她,她也只會回應那麼一部分,那會是如此深刻的感情嗎?不,她知道不會是。是羅宵誘導出她所有的愛情,因為他也是那樣全心全意地、毫無藏私地愛著她。
羅昊繃著臉,驀地拉起她,她身子輕,被羅昊拖著走——
莫愛恩被迫跟上他的腳步,羅昊怒箝住她的手腕,奔出屋舍,奔下樓階。
「你要帶我去哪裡……」她喘吁吁,虛弱的雙足趕不上羅昊的,然而羅昊沒有放慢速度。
「我不相信妳和羅宵會如此專情!」
莫愛恩隨即懂了,不是羅昊好心回答她的疑惑,而是因為巨大的城門出現在眼前,她聽見自己濃重而密集的呼吸聲,還有鼓噪混亂的心跳聲,不需要羅昊拖行,她自己已奔跑起來。
就快看到了……就快要能看到他了!
羅宵……羅宵!
城門上,懸掛著城名的高聳位置,突兀縛著一條身影,雙腕纏著鐵鏈,支持全身重量,依羅宵的武藝,區區幾條鐵鏈是絕對無法綁住他的,他是為了她才甘願受此羞辱及折騰。
熟悉的灰布衣染上一處處紅花,長髮在半空中瘋狂飛舞,一動也不動,就連偶爾途經城門的百姓擲起石塊砸過來,也沒換來任何反應。
「羅宵——」
莫愛恩低聲一叫,聲音細微地混雜在風中,距離仍好遙遠的羅宵不應該聽得見,但他動了,縛到泛成紫紅的手掌震了震,指節抽動,散發掩覆住的臉孔透過風勢拂動而露出的眼眸細細瞇著。
「愛……恩……」
莫愛恩想飛奔過去,羅昊卻仍擒著她。
「大伯……」
「妳站在這裡不要動!好好欣賞王者的殞滅吧,妳猜他還能熬多久?一天?兩天?一個月?三個月?」
莫愛恩對著羅昊下跪,「殺了他,也殺了我吧……別這樣折磨我們,求求你……」
「妳跟羅宵說,說妳選擇成為我的妃子,妳只要開了口,我就讓人將他放下來,還能給他一口水喝,妳願不願意?」羅昊是故意的,他要看著羅宵絕望痛苦,而唯一能讓羅宵痛苦的,只有她,她的一句話,足以將羅宵千刀萬則。
「殺了他吧。在我死之後,求你殺了他吧……」莫愛恩輕道,在她笑著說話的同時,唇角汩出鮮血,字字句句從嘴裡溢出,腥血同樣源源不絕,羅昊大驚,扣住她的下顎將她緊咬舌頭的牙關扳開——
「愛恩!拿布塞住她的嘴!去找太醫!馬上去找太醫!」羅昊抱起她,週遭宮婢亂成一團,好幾條絹子抵住她的檀口,粉色的綢布非常快速地被血染紅,羅昊掉頭將莫愛恩抱回王城宮殿,沒人留意到縛懸在城門上的羅宵瞠著火眸,喉裡發出如獸一般的低狺。
雙腕上的鐵鏈繃得好緊,羅宵左手五指握在右腕間鐵環,鏮的一聲清脆,徒手捏碎鐵環,他身子一傾,解了束縛的右手朝左方鐵鏈劈,鐵鏈宛如絲線般不堪一擊,他向城門墜下,腳尖只沾地一瞬間,快得令人咋舌,他追向羅昊。